如今想起来,那日的事情着实凶险,还好我当时发现了他身上的伤,又出于脑子抽筋的关系,将他救了下来。
阎君装作无辜:“本君倒也想提前通知你,只是本君的人还没到九泉衙门,你便宣召了司药前去。本君料想你与他是碰面了,便省了这一趟。原本本君倒还关心,你是否会碍于他太像帝晔了,心存芥蒂见死不救,现在看起来,你对他倒是很仁义,竟容他在九泉衙门住下。”阎君大人拢好折扇八卦:“小染,你该不会是对那帝晔,余情未了吧?”
“不会。”我的反应甚是大,猛地站起身,气息紊乱,“我与他之间的恩怨,早就散了。若说我们之间非得有些什么,我想,应该是悔吧,他后悔带我出来,塑我成魂。而我后悔,当年将他当作亲人。”
阎君亦是理了理一身月白色的袍子起身:“你们之间,既是什么都没了,那也不必再为此事介怀,至于那名云清神君,你准备如何做,便如何做。人间的事情,本君也有所耳闻,本君料想你不日便要亲自前去人间,今日来顺道嘱咐你一件事情,你在冥界时日太久,身上的仙气早在多少年前便被阴气给压住了。你与谛听都是冥界之官,而此次上去必然会与九天上的那些神仙打交道。你府中如今还住着一位神君,你不如带着他,一来可借他身上的仙气替你遮遮人间的阳气,二来,你也无须亲自与他们交涉。”
“阎君的意思,是要我带他一起去人间?”
“嗯,左右你都是他的救命恩人,让他与你去人间走一趟,又有何妨。至于子梨上神那里,本君会同他说明。”
阎君与那位子梨上神,貌似有些交情。索性我也担心云清一人留在九泉衙门不太方便,于是斟酌道:“我,问问他吧。”
到时候去人间还是回天界,我都不会干涉他。
我同阎君言明人间的事情后,已是申时末刻,令影来同我禀报人间的事情已经办妥,我送阎君离开了九泉大殿。看着一望无际的冥河水波潋滟,橘色朦胧,河水之上浮了数盏红莲灯,由远及近,烛火晃动颇为好看。
“今日,是什么日子?”
令影常年握着他那柄利剑:“今日是三月二十二,此月乃是冥府的思亲节。”
是了,江淮一带每逢每年三月初三便是小鬼节,此鬼节不抵大鬼节热闹,甚至凄凉清冷很,江淮一带的百姓会在此时给死去的亲人燃新衣,送纸钱,而阎君曾下了恩令,特将三月下旬定为思亲节。冥府的人会在冥河另一头放灯去人间,冥河尽头可引忘川之水,而忘川的另一端,便是人间了,此番冥界的灯飘去人间,便可与亲人在梦中相会一次。这里的河灯,说不准便是临近的鬼族所放。
“令影,你可曾有思念过在人间的亲人?”
他淡淡道:“初来冥界的时候,有过,后来时日久了,便也习惯了,看着他们一个个安心步入轮回,令影便也放心了。”
我有些伤感:“有思念的人,那种感觉虽沉重,但也很幸福吧,你瞧我,连个思念的人,都没……”
“不如属下也为大人点上一盏灯吧,冥河千万里,大人总不至于太孤独。”
我嗤笑地昂起头:“本君,不知该思念谁。”
无欲无求,这世上又有谁能够真正做到无欲无求呢。
云清在九华殿中钻研一盘棋局,见我过去,便拂袖将那盘棋给恢复原样,仙法牵动着茶壶自行斟了杯热茶,放于我面前:“染染可会下棋?”
我坐下身,扫了眼棋盘上的黑白两队棋子,抬手从棋盒中执起一枚白棋,放在盘中。
“会一些,棋艺不精,到时还希望云清神君能手下留情,别让我输得太惨。”
他挑眉笑道:“你这一枚棋,便将整个棋盘的胜负趋势扭转乾坤,染染,你谦虚了。”
“一个人下棋多无聊,谛听呢,他的棋艺不错。”我抬手揽住自己的广袖,指尖一枚棋子落下。他执着黑棋不浮不躁:“他今日吃的有些多,现在也许还在睡着。”
谛听是神兽化身,难免有些神兽吃了睡睡了吃的陋习,也难怪。
“云清神君,本君有件事……”我执着白子,视线落在棋盘中,正在想着如何同他开口。
而他却不及我说完,先启唇道:“染染,唤我云清便好,你我之间,不必太见外了。”
我手上的动作僵了僵,但少顷后便恢复了自然,继续同他下棋:“云、云清,我明日,要去一趟人间。”
“我随你去。”他面色不改,沉着道。
我讶然了下,抬头对上他清澈的眸子:“你不问问,我为何要去人间吗?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万一是什么赴汤蹈火的事情……”言至此,我忽然哽住,余下的话堵在嗓门处,如鲠在喉。
“染染。”他慢慢落进棋盘一颗黑子,柔柔道,“你救过我的性命,即便是让我为你赴汤蹈火,我也甘之如饴。”
棋子捏在手中,举棋不定,我暗暗握住自己遮在广袖中的那只手,心里五味杂陈。
我活了那么多年,他是头一个同我说这些话的男人,而我……却有种伤心的感觉。棋子放回棋盒中,我手握着玉棋盒,沉声道:“我输了。”
即便扭转乾坤又如何,结果,永远都不会变。
他勾了勾唇角,玉指夹起一枚白棋,放入盘中的某一处:“此局尚未成定局,染染何必这样快就放弃了呢。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这是在提醒我什么吗?
去人间的消息谛听乃是第二日才知晓的,只怪他糊里糊涂睡了一整日,待我们出发时令影才将他从九庆殿给请出来。彼时他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乍一听要去人间,立马开始操心起有没有带够银两衣裳的事情。
九千里忘川浮满了各色莲灯,摆渡老人慈祥道:“每年这个时候,忘川都是最难走的,河面上的这些莲灯,都是冥界十方鬼族的子民所放,顺着忘川,将思念带去人间。”
“阎君也是近百年来才定下这个规矩的,老白你常居九泉衙门,百八十年不出来一次,定也是不知晓这件事情。其实啊忘川的这些,算不得什么,那人间的勾栏瓦肆青灯绿瓦,才是最适合欣赏的。”谛听站在船头,好不容易醒了神,现下许是诗兴大发,站在那里诸多感叹。
扑面的阴风吹起我脸上的面纱,渐入人间,忘川尽头的光亦是强烈了起来。我抬手稍稍遮了遮那刺目的光,别过头去。云清见状便前行了几步,挡在了我身前,替我避去了那道银光。
“老白你常留在冥界,这眼睛看不得光多吃亏,若不是碍于你的身子,咱们直接施法瞬间便去了人间,也省得摆渡老头再走这一趟。”
摆渡老人温和一笑:“不碍事,不碍事,鬼君的眼睛啊,只是长留冥界不适应外面的阳光罢了,多在外面住几日便好。更何况,老头我每日要去忘川彼岸载那些过不了河的冤魂好几趟,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少走一趟多走一趟,也无妨。”
“你这样好的心态,本大人着实佩服,下次见到阎君本大人一定要在阎君面前替你多美言几句,要阎君大哥给你升官啊!”谛听又开始忽悠老人家,这些年此类的我也听得多了,只可惜谛听的记忆貌似不大好,前面说过,后面便忘干净了。
忘川一过,鬼门大开,两侧鬼差阴兵屈膝半跪,花开彼岸,另一头便是人间了。
“这人间啊,有四时交替,如今正值春日,等你眼睛好了大爷就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让你涨涨见识。”谛听每次来人间心情都格外的好,云清撑开伞替我遮住头顶的太阳,我依着令影给我的地址,往宅子的方向走去。一路之上凡人甚多,两边还有摆摊做生意的百姓,他那摊子之上皆是我没见过的玩意儿。
我在一处卖玉坠的铺子前顿住了步伐,那玉坠子泛着浅浅的红色,与我当年在九曜宫见到的一枚,很是相似……
谛听听我停下脚步,亦是转过身来,晃着他那柄宝贵的破扇子故意道:“啧啧,忘记同你说了,人间呢,和冥界一样,买东西都是需花钱的,只不过呢冥界的银两元宝在人间啊,不通用。”七七八八地扯了一大堆后,他总算言归正题,挪到我身旁咳了声,“本大人呢,前些天看中了你手下送你的一柄玉如意,如是你愿意将那玉如意……你在人间想要什么,我都包了。”
原来是打我那柄玉如意的主意,我扫了一眼铺子上摆的那枚玉坠,复又抬头看他,走近他两步,伸手道:“拿来吧。”
谛听奸计得逞,赶忙给我找银子。但不等他将银子掏出来,云清已将一枚碎银递给了店铺老板,顺便拿过了玉坠,回身看我:“染染,我不同你要玉如意,你只要过来,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谛听的脸,霎时间僵了。
我果断回到了他的伞下,看着他手中那枚玉坠,点了点头:“好。”
谛听的脸,更僵了……
他一手执伞,一手将玉坠系在了我的腰间。我看着他替我系玉坠的动作,倏然觉得,自己的心头,毫无征兆地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