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雨,说来便来……
雨水砸湿了我的衣衫,甚至要透进骨子里。我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四下百姓早已回家避雨,偶有撑伞从身边跑过的男女也必然不会有心注意我这个甘愿淋雨的疯子。
脑海中反反复复重演着当年他碎我仙骨,贬我入凡间时的一幕幕。
“阿晔,别,我怕疼。”
我哭的撕心裂肺,他紧眉加大手中的神力,银光击在我身上时,我似乎听见自己的骨头,在一根根的断裂……
“白染,你我之间,从此什么都没有了。”
衣衫落进氤氲泉水,他旋身将我压在了冰凉的柱子上,眼里的光,很亮,“在下身负重伤,请恩人救命。”
“不管什么时候,别松开我的手。”
我嗤笑,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觉得,落进口中都是一样的咸。
“你说,让我不要放开你的手,可你觉得,现在,我还有勇气去牵你的手么?”我昂头,任雨水砸在眼眶中,痛苦呻吟道:“是你又一次的甩开了我,是你不要我的……”
“啊……”
自那次后,这九万年间,司药仙子再三嘱咐我不可有大喜大悲,而我,也再没为谁这样伤透心过……难道,这就是天意么?
我跌倒在泥泞中,身畔溅起了盏盏水花,大雨模糊了双眼,我瞧不清眼前来人是谁,只记得,一双不染纤尘的墨色鞋面走进我的视线里,我顺着他的鞋面瞧上去,墨色的仙袍,冰冷的面具,还有那双深邃的眸,素手撑了把泼墨山水的油纸伞,伞面倾斜,往我身上罩了罩,自己的后半身被雨水打湿……
我瞧着眼前这一幕,不禁想起了当年师父为我遮风挡雨的样子,也是这样的眼神,这样的伞。
大手朝我摊过来,嗓音沉哑:“染染,把手伸过来。”
“染染,把手伸过来。”
叠世的声音穿进耳中,我瞧着他的手,泪水再也忍不住了,手搭上他冰凉的手,起身猛然抱住了他,“师父,真的是你吗,师父——”
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气息,是师父,真的是师父……
大手在我的发上轻抚,他低低道:“染染,为师来迟了。”
我在他的怀中哭的泣不成声,哽咽着道:“师父,他们都骗我,全部都骗我,师父,染染好孤独,染染好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得到。”
师父的心跳声萦绕在耳畔,他久久不曾言语,迟迟启唇:“染染,你恨他么?”
“恨?我现在可还有恨一个人的资格,师父,我为了他做了那么多,受了那么多的苦,我以为,这世上本该没有任何一个神仙能为他做到我这个地步,可,可师父,为什么我还是感觉他对我……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染染真的好难受,好害怕。”
“是他对不起你,你不该这样难受。”
“师父,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师父阖目,沉吟道:“染染,为何不相信,我迟早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呢?”
染染,为何不相信,我迟早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呢?
那句话,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不肯散去。
我醒来时正是雨过天晴,天边挂着七彩之光,不周山下生了不少新竹,而我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迷迷糊糊走到不周山的山脚下,索性,这里有个避雨的亭子,能挡一挡风雨,我是在亭子中睡着的,梦里,我好像又见到了师父。
那是我师父,他的眼神,他的温度我都记得。
我垂袖走出避雨亭,看着偌大的不周山现在空荡荡的,心里不由生出些凄凉。假如师父还在,这里的风,应该就没有这么冷了。
山里的那个师父在修剪一支梅花,我师父以前,从来都不做这些,他说梅花傲骨,不忍心断了它的骨头,驱了他的傲气。
“师父。”我走进山洞,他手上用力,剪刀剪下了一盏花期正好的梅花,纤长的玉指捧了梅花转身,抬袖将梅花别进了我的发间,“昨日,为师等了你一整日。”
我垂下眼帘,如实答道:“昨日是千灯节,徒儿和徒儿的未婚夫君去山下的人间看灯了。”
玉指摩挲我鬓角的发,我对上他那双平静的眼睛,他道:“当真是长大了,陪了夫君,倒忘记了为师这个师父。”
我亲昵的扯住他的袖管子,“哪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染染,可师父,却不想只做你的师父。”
我脸红,羞窘懦懦道:“那师父,想要做染染的什么?”
他抚了抚我发髻上的红梅,睥睨我道:“这个……容师父日后再告诉你。”
我笑,乖巧道:“师父这些年也学会打官腔了,不过徒儿确实有件事想要告诉师父。”
“打官腔于你堂堂鬼君来说,不过是多见少怪。”不疾不徐的提起茶壶,倒了杯茶,“什么事?”
我道:“徒儿想先请师父下山。”
他回首,鼻音凝重:“下山?”
我请师父下山这件事提前并未与任何人提起,本该带他老人家回九泉衙门居住,然九泉衙门乃是冥界重地,不便查探,而在精灵族,只要他有所行动便会露出马脚。我吩咐过令影,不可在他的面前有半点破绽,至于我有师父这件事,除了阎君与冥界中的几位元老之外,就剩下司命星君了。天界冥界,谁会想致我于死地,便不得而知了。
“老白,这位……当真是你师父?”
“师父?便是之前救下小白染的那位尊神么?”子梨上神细细打量着我这位所谓的师父,意味深长道:“小白染,你可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你这位师父的身上,本神倒是一点儿也瞧不出他的身份。”
“我师父是游历四方的散仙,当然入不了上神的法眼,听说上神的繁花殿还有空殿,不如给白染行个方便。”
“好说,既然要住下来,那本神现在就命人去收拾。”上神朝着我师父笑道:“且不知这位仙友如何称呼。”
“区区散仙,无名无姓,不敢污了上神的耳朵,上神随意唤小仙什么都好。”
我师父的确无名无姓,即便有,他也不敢说出来。我斜扫了他一眼,平静道:“师父生性孤冷,上神勿怪。”
谛听敛着眉心看我,大抵他也知道这件事,见我这样做有些关怀罢了。我瞧着谛听道:“你的留月殿也还有偏殿,命人收拾收拾,本君今日便搬过去。”
“你有好好的寝殿为何不住,要来同我挤在一个屋檐下?”
“本君与师父九万年未见,自要亲自搬过去侍奉师父,况且你我都同住一个屋檐下几万年了,你不也该习惯了么?”我捋了捋袖子,回身与师父行了个礼,“师父,徒儿先命人带你过去。”
师父颔首:“好。”
转身要走,子梨上神却是一把捞住了我的胳膊,我回首,余光瞥见花影深处遥遥望来的神尊,淡然开口:“上神想要同白染说什么?”
“日前你看到的那件事,并非是你想的那样……”
“本君是鬼君,掌管九泉衙门数万年,深知谣言不可信,但,眼见为实。”
上神惆怅道:“他是什么样的神仙,你不是最清楚的么?”
我沉道:“白染不清楚,白染只是一介小神,怎能揣度尊神们的心意。”低头轻笑,我故意说道:“我是罪神,理应不配留在你们这些尊神的身边,我白染自以为见惯人世间种种皮囊,见过各种是是非非,可我从头到尾,都没猜透他的心。”
“白染,你可知道,这个人他……”
“他是我师父。”我先一步打断他的话,凝声道:“没有师父,也许我早就死了。”
“你好好看清楚,他怎会是你师父?”子梨上神有心要提醒我,只是,他又没见过我师父,怎能这样信誓旦旦的否认……
我拂开他,低吟道:“我不会连自己的师父都不认识,此事,就不劳上神费心了。我搬出来,也成全了他。”
“你……”
我决然离去,他朝着我的背影犯难,不过左右我想做的事情他也拦不了我,只要不将他的身份戳穿便好。
深夜,谛听将玉明上君宫里的陈酿都给搬了出来,择了一坛子尘封已久的酒水开封,倒了一大碗给我,自己也添了不少。
“你搬了过来与我同住,说到底,也是不太合适。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能下此决心去气他,想来也是发现了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碗饮酒:“从来没和你喝过酒,你酒量不好,我就不让着你了。”
酒,这个东西,我很久没有拿来尽兴了吧,昂头饮了大口,强行咽下嗓门,哑着嗓子问道:“你怎知我是故意气他的?或许我是真心想和他一拍两散。”
“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么?你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一旦对人有了感情,就会拼命的对他好,就像是令影,他当年大闹冥殿,差些将十八层地狱都给掀翻了,阎君要拿他问罪,是你可怜他的遭遇,央阎君下旨,将令影收为己用。白染,你可从未求过人。令影都如此,何况是云清呢,他怎么对你是一回事,你怎么对他又是一回事。”谛听挑眉八卦道:“不过大爷我还是想知道,他怎么着你了。”
我猛咽了一口酒,耗力用仙术压住酒劲,“他亲了婧怡。”
“什么!”谛听差些摔下板凳,噌的站起身,哭笑不得:“他竟然喜欢那个丑八怪?还亲了她!”拂了拂袖子诧异道:“这简直就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嗳你说他们九重天上的神仙是不是都眼神不好,当年帝晔看上她,云清现在又看上了她……”
我一个冷冽的眼神扫过去,谛听识相乖乖闭嘴,坐下身子咳了声:“难得,难得你如此镇定。”
“她是故意的,故意引我去看见的。”也许不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我早就离开了遮月山,我想我该明白她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但我就是不明白,不明白云清为何没推开她……
苦酒入腹,胃中一阵绞痛,我撑着身子强压痛意昂头将碗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酒碗哐的一声放在桌上,“继续。”
“你还要?”谛听为难捻眉,话音中携着颇多无奈:“得,今日我就随你一起喝,不醉不休。”
酒水满上,我企图用寒冷苦涩麻痹心头的伤口,酒水顺着喉头滑进腹中,一点点驱散我身体中的暖意。
“不过大爷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你明明知道那个人是假的,为何还要将他留在身边?”
“谛听,每个人都有执念,我寻找师父数万年未果,如今却在他的身上瞧见了恍若师尊的影子,我并非不杀他,只是我想给自己一个希望,我贪图他身上的影子,贪图那股失去的温暖。”
自然,还有追查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