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梨上神唯恐云清真将他赶回了九重天,抱着那把染花的扇子便灰溜溜地逃了。我将手指搭在杯盏上,轻声问云清:“原来你是子梨上神的叔父,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是个品阶低的神君?”他含笑接过我的话。
我略带歉意地低下头:“你们天上的规矩我不懂,何况那日你是身受重伤闯进九泉之下的,我,我若知道你身份如此尊贵……”后半段话,我没说出口。他低而温和道:“让我猜一猜,你许会将我送去冥殿,定不会留我在九泉衙门。”
我心虚地缩了缩脑袋,凝重鼻音“嗯”了声。
他嘴角浮起浅浅的笑色:“染染,这些年,你一直都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我沉默,不知说什么为好。他倏然抬手,掌心拢在了我的手背上,淡淡道:“你放心,这世上,谁都可以负你,唯有我不会。我会等,等你愿意接受我的那日。”
“云清——”
“染染。”他抬指将我鬓角乱发拨至而后,眸光柔和,“我会等你。”
令影查出京城首富杨家近来有异象,杨家小姐近来无故染病,重病在床,其父为她请了京城不少名医郎中,可都是无济于事。杨家小姐十分喜欢那柄团扇,日日握在手中爱不释手,连病重的这段时日,也日夜把玩着那柄团扇。
那日前去岚裳阁打探,我记得每柄团扇的扇面都有一股骨香,凡人若是嗅久了,便会贪念上这种味道,用凡人的话说,便是中了邪。
“小白。”
我拿着令影传来的书信,转身看见谛听,放下手中东西道:“嗯,你怎么来了,没去找那些凡人一起听曲儿喝酒了吗?”
他矮身在我房中坐下,兀自添了盏茶,神色看起来不大好:“我,收到师父的消息,师父说,已经有了我母亲的消息,所以近来,我需前往九重天,亲自去看看方可安心。”
我亦是走近他,在他面前坐了下来,道:“你寻了你母亲这么些年,如今有了消息,是该自己瞧瞧才放心。”
关于谛听的身世,也是近两百年谛听自己才晓得他还有个母亲。相传在甚久之前,谛听是冥王殿下从冥界之疆抱回来的一只神兽,且在三界的记载中,从未有过似他这模样的神兽记载,冥王殿下便将他养在冥殿中上万年,给他取名为谛听,后来他修炼有成,又成了冥王殿下座下首徒。冥府中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直到两百年前,天帝陛下无意在九州南荒发现了一只与谛听外形相仿的老神兽,老神兽太过胆怯,见了天帝陛下后吓得落荒而逃,冥王殿下怀疑那神兽便是谛听的母亲,于是这两百年内,一直在派人查找。
这世上无论是人是神,有了牵挂,就会变得羸弱许多,谛听也是如此。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算一算,你我相伴已有不少个年头了。本君这一走,尚且不知是否也要个一年半载才能回来,所以临行之前,本君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他说此话的时候,神色颇为戚戚然。我挑了挑眉,道:“你不必担心我,安心去便好。”
曾经黑白无常同我闲聊的时候提及过谛听的往事。冥府之上皆知谛听是个没心没肺的孽畜,从不给任何人情面,且总喜欢捉弄别人,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可唯独我,他护我护得厉害,他初来九泉衙门那会儿子,每次都给我拿些好东西过来,还总威胁上面的那些阴官们不许欺负我,纵然,他们哪里敢欺负我……
后来有一日,他从冥府回来,喝得烂醉如泥,在衙门中一个劲地撒着酒疯。我闻讯前去瞧他,可他一见我,便双眼噙着泪水,笑了出声。
他说:“孟娴,你这个没良心的,大爷当初那么喜欢你,你怎的就和他跑了呢?”
他说:“如今忘川之上,想同你讨碗酒喝都不行了,亏得大爷这么多年还记得你,你如今,连忘川府都不回了,老子想见你一面,都难如登天……不过,老子却不后悔当年允你出冥界的大门,至少现在,你活的比我好。”
也是打那时候开始,我才猜到,他的心上人原来便是昔年忘川府执掌冥界众阴官的百官之首,孟娴大司命。
我久居在九泉之下,对当年孟司命与天界帝尊之间的爱恨纠葛也听得极少,但我晓得她后来嫁去了九重天,偶时还会回来诉职。忘川府判人间之事,九泉衙门却是判鬼族之事,一个居上,一个在下。
谛听以前犯迷糊时说过,我与孟司命的脾性相仿,大约便是因着这个缘故,他才分外护着我。
“本君明日便启程,这段时日,云清与子梨上神留在你身边照顾你本君便放心了。小白,你在人间,切记万事谨慎。”
我知道他担心自己母亲的事情,便点了点头,应允道:“好,人间的事办完后,本君便即刻回九泉衙门。”
谛听此次走的匆匆,彼时我同云清子梨上神三人目送他离开了人间后,子梨上神扬了扬扇子,怡然道:“冥府人人皆知,这小家伙生了副狼心狗肺,没想到,他还有两分真性情。但愿老天保佑,能让他得偿所愿。”
“传闻谛听可辨世间万物,可听八方善恶,至今八荒的记载中,谛听神兽亦是只有冥府这一只,我也好奇,他的母亲究竟是位什么样的神通人物?”
“神通?”子梨上神笑道,“天帝陛下可是说过,他母亲看起来并没有谛听这样威风凛凛,倒是胆小得很。或许,那并非是他的母亲,说不准也是同他一样,从石头缝子里蹦出来的。”
石头缝子里蹦出来的……
我沉默,其实说到底,我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当年星石动荡,我出生时便只是一缕光,这副驱壳,都是他给的。
子梨上神瞥到了我难看的脸色,连忙改口道:“咳咳,本神并非是说你……你别在意。”
云清将手搭在了我的肩头,沉声同我道:“染染不是说今日准备去杨府么,我们先回府商议商议,今晚,我陪你去。”
我低低“嗯”了声,先他二人一步回了府宅。
根据冥界的记载,杨家本是慈善人家,生平与他人没结什么怨,杨老爷的阳寿未尽,此时还健在,只不过杨夫人却在早年便去世了。这位杨夫人本也是心地善良之人,不过她一生中,却做了一件天理不容的事情。当年杨家去冯家提亲,该出嫁的本应是冯家大小姐无欢,可她却设计让自己的亲姐姐丢失了贞洁,被人毁了容颜。她父母以为大小姐水性杨花,当即便将身为二小姐的她塞进了花轿,嫁给了杨家。
她姐姐被家中人认为是不守妇道,要将她浸猪笼,扔进了海中活活淹死。
而冯家大小姐死后,魂魄久久不入冥界,流连人间,这次寻到杨家的千金,约莫便是来报当年之仇的。
此鬼不同寻常之鬼,在人间逗留如此久,早已成了厉鬼。但我好奇的却是,世上厉鬼索命的例子甚多,所谓一报还一报,她都在人间飘荡十几年了,为何不趁这功夫,前去找杨家寻仇?
扬袖收回水镜,我施法将令影送上来的那些奏折全部展开,一目十行看罢,又将奏折重新合上,安放在桌案上。几位上君已按照约定,将子夜少君压进了九泉衙门的大牢,至于其他的,便全部交给令影了。
我收拾好一切,欲要离开时,桌上蓦然一片金光笼罩,我顿下步伐,待那缕金光凝聚成一封书信后,才伸手拾过来。是无常送来的,我着急拆开书信,白纸黑字映入眼帘,结果……还是同往年的一样。
“属下已经查遍了三山四海,着实没听说过一位喜着墨裳,常戴面具游历天下的神仙。也许是属下们还有疏忽之处,不过天下仙者数不胜数,鬼君又不知其名讳,查找起来,着实麻烦了些。”
“小染,你寻你那师父不就是想报恩么,当年是你们有缘,他才会救下你。如今你们缘分尽了,你自然,便找不到他了。”
“白染的命,是师尊给的,白染一定要寻到他。”
“你可是忘记了,你的命,还有一半,是帝晔给的。”
攥着书信的那只手越来越紧,我怔在了原地,信上只写了四个字:杳无音讯。
我都找了他几百年了,依旧是杳无音讯,难道,这真的是天意……
“染染。”
清澈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我手一抖,信纸便被突如其来的风悠然吹去。我回身,那张信纸飘飘摇摇落在了他的脚下。他俯身,修长的玉指将那张信纸拾起,目光扫过信纸上的四个字,负手将信纸递给我,温润道:“你在寻人?”
我接过书信,将其重新折好,放进信封,牵强一笑:“寻一个故人罢了。”
“那个故人,对你很重要吗?”
我犹豫一阵,点头道:“救过我的性命。”
“性命之恩,看来的确很重要。”
我道:“他,是我师尊。”
房中静悄悄的,他也再未启唇。我傻傻笑出声,轻轻道:“我的性命,是他捡来的,当初若不是他,我或许早便死在了恶鬼的口下。”
“你现在,可有寻到他?”他低声问道。
我摇头,失落道:“师尊离开之后,我便沉睡了,师尊走前留了话,说他要云游四海。我苏醒之后就一直派人去寻他,可得到的只有杳无音讯四字。大约便像阎君说的那样,我与师尊之间的缘分尽了,所以我寻不到他。”
“或许,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你。”
“云清……”我呢喃道,“我没有亲人,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