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听虽明面上放荡不羁,但实则也是个有情人,听说当年他来九泉衙门,便是为了忘情的。至于是哪个姑娘如此有本事让谛听也能颓废伤怀个几千年,我没问过他,偶尔一起喝酒的时候,只听他夸那姑娘貌美如花,就是性格泼辣了些,这一点,与我比较相似。
他听罢此话,眼里又浮上几缕伤感,痴痴重复道:“是啊,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沉笑了声,拂袖离开九泉正殿,他起身捞了袖子道:“嗳,你还没和我说何时去凡间呢,届时我陪你,好给你介绍人间的美食美色。”
我沉叹了声,扬了扬袖道:“明日。”
人间,彼时正值春日四月天,阳光和煦地洒在我的墨袍上,我抬袖遮了遮刺目的银光。我躲在冥界整整九万多年,这尘世间的种种,都格外陌生,格外遥远……
“便知道你受不了这人间的光,哎,好歹是个仙胎成神,怎的比咱们这群鬼仙还要脆弱?你昔日可也算是个天神,竟然会怕阳光,说出来,也不怕笑掉人家的大牙。”谛听好心撑了把桃花伞遮在我头上,续道,“小黑小白已经给你查出来,那个神秘人便躲在一处卖扇子的店铺中,只是白天里,不大好动手,咱们晚上再去会会他,本大人,先带你去喝喝茶,吃吃酒,带你赏一赏这人间繁华。”
我颔首道:“也好。”
我从没来过人间,对人间的印象,仅限于令影与谛听口中所谓的勾栏瓦肆。那件事之后,我明知道他不会来寻我,可还是傻乎乎地躲在冥界,好让他错以为,我已经死了。如今想想,当年那种举措,还是幼稚了些,他这样盼着我离开,我的生与死,对他而言,又有何关系呢?
“小二,来壶茶。”谛听是此处茶楼的常客,小二早已与他相熟得很,一见他来,便笑吟吟地应道:“好嘞,这次给客官上一壶新采的雨前龙井。”
谛听好茶,偶尔也会喝些酒,九泉衙门储着的那些茶叶,皆是他从人间带回去的。我本不喜欢喝茶,只是这几万年来,饮的久了,便也喜欢上了这种滋味。
“说来也奇怪,这座茶楼以前只做凡人的生意,前两个月,本大人却忽然发现,茶楼中除了本大人之外,还有别的神仙的气息,本大人正纳闷了,就偷偷去瞧了一眼,结果你猜怎么着,本大人竟然撞见了九重天的子梨上神。”
子梨上神……我蹙眉,这个名号,好是耳熟。
小二送茶上来,谛听捋了捋袖子给我斟茶,继续道:“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位上神,他啊其实和咱们阎君的交情不错,乃是天界天帝大人身边的红人,最喜欢凑热闹,来人间最有可能撞见的神仙,便是他了。”
我取过茶,轻轻问道:“哦?是吗,我,似乎在哪里听过他的名号……”
“不稀奇。”谛听自顾自地品茶道:“他在三界中比较有名罢了,你偶尔听冥界的鬼差们提一提,也是正常。”
我低声“哦”了声,也没细想,只不过一抬头之际,目光无意落在窗外楼下的大街上,一银衣男子负手而行,一把钳了金色云纹的玉骨扇在手中不紧不慢地旋转着……
灵台遽然痛了起来,我扶住额,脑海里,也有这熟悉的一幕,银衣大神执扇在玉指间轻轻旋转着,剑眉星眸,轮廓柔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记不清他的眸眼,但他的轮廓,却一直留在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神使鬼差地起身跑下了楼,谛听大惊地拧眉道:“哎,老白你去哪里?”
人海中,凡人熙熙攘攘,叫卖声悠扬飘进耳廓,孩子执着风车从我身畔跑过,我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愣住了神。我嘲讽地嗤笑出声,低下头背过身去,哪有什么银衣人,是我,看错了吧。
“你方才,是怎么了?”谛听追了过来,朝着那人海深处扫了两眼,拧紧眉心道,“小白,你可是遇见了什么故人?”
“故人?”我木讷地朝着茶楼中走去,自嘲道,“我在人间哪有什么故人,方才,只不过是看花了眼罢了。”
谛听似懂非懂地跟在我身后,碎碎念道:“是吗?本大人可是瞧你方才那模样,像是遇见了什么重要的人一般。”
重要的人……是啊,我曾经也将他当作最为重要的人,可他都已经陨落了,整整九万年……
入夜,扇店内有一缕光闪烁,漆黑的夜空里悬了几盏星辰盈盈,冷风吹得梧桐叶飒飒作响。我与谛听行至扇铺门前,他嘴角携了一缕笑意道:“你可是咱们冥府最年轻的鬼君,小黑小白他俩的功力加起来,也不足你一半,本大人好歹是冥王大人的徒弟,你我联手,他便彻底无处遁形了。”
我掀开头上墨色的斗篷,放眼望去,画铺上空萦绕着两缕紫色缥缈之气,这是神仙的仙泽:“看来,这里面的人,当真是个神仙。”
谛听悠然道:“是个神仙,那便好办了。神仙残害生灵,乃是大忌,他此举已经犯了天条,天帝陛下既然将此事交给了阎君处置,那你便放心去做。”
我阖目,抬手幻化出一只紫色长笛,横在唇边,指腹轻摁笛孔,袅袅笛音便从唇边飘逸而去。此曲乃是引魂曲,只要有魂魄出没的地方,一听此笛,魂魄便会情不自禁地被吸引而来。黑白无常说过,那些丢失的魂魄都在他手中,此笛虽未必能引出魂魄,但必然会引出他。
银光从笛中飘散而去,画铺上空的紫色盘旋萦绕,与银光互相争斗。我看着那上空的两束灵力僵持不分上下,手上力度不由加紧,笛音也紧促了起来,紫色彻底被银光吞噬,风吹落残叶。青衣男子从天而降,落在屋脊之上,一拂袖,刀刃之气便朝着我与谛听这处直逼而来,我旋笛收回,一手抓住谛听,往后退了两步,敛眉施法,抬掌驱散了他的灵力。
银光落在了他的胸口,他脸色凝重,大手紧捂胸脯,眸光凌厉朝我看来:“你是天界的人?”
我抬起长笛,笛身褪去光华,幻化为长剑:“将魂魄交出来,本君饶你一死。”
他扬了扬飞入鬓角的墨眉,嘲讽昂面一笑,放荡不羁:“哈哈,饶我一死?”拂开青色锦袖,凝声道,“我已然违反天规,必难逃一死,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的话,又有何用?”
谛听亦是唤出神剑握在手中,上前两步,同我道:“无须废话,待我们先拿下他,关入九泉衙门再好好折磨他。”
我看了一眼谛听,觉得他话中确然有些道理,翻手握剑,飞身而去。
男人张开双臂亦是飞身离开屋脊,我的长剑直逼他而去,而他只消抬手,便轻易地接住了我的剑刃,食指中指并起,擒住了我的剑身,我用力收回剑,身子在空中猛地旋转了两圈,翩然落在一树梧桐枝头。
谛听亦是冲了过去,执剑与那男人斗了两个回合,但那男人的修为太好,谛听不到三招便处于劣势,恐是不到片刻便支撑不下来了。我提起灵力前去助他,扬剑格开了他的手臂,谛听总算是有了缓口气的机会,往我身后一躲。我双手合十,神剑一分为十,罗列阵法,将他牢牢困在了法阵中。
他单膝跪在法阵中,抬起掌心运起全身的灵力,竟能与我的法阵抗衡。不及我继续施法,他便一举冲开了法阵,扬袖间一枚银色飞镖便从手中飞出,朝着谛听刺过来,我反应极快地一把推开了谛听,抬手抵挡住那枚飞镖,可不曾想飞镖竟瞬间化为两枚羸弱的竹叶,飘曳而去。我刚垂下双袖,便见男人手中的剑刃直逼我眉心……
结果,再次出乎了我的意料,似有道极强的灵力挡在了我的面前,男人手中银剑颤抖,那道灵力再次银光乍现,生生将男人给甩出了几十步开外。
“小白!”谛听从地上爬了起来,我还沉浸在方才的事情中没回过神,方才,是故意有人出手相救吗……
“小白,你怎么样,没事吧……嗳,你在找什么?”谛听扶着自己的老腰追逐我的脚步,我将四周都给寻了个遍,也未见到有人的踪影,难道,真的是我想多了么……
九泉衙门外,令影携众鬼差候在两侧,谦恭地同我与谛听拱手一礼:“大人,前日判官府送下来的两只恶鬼,大人可要亲自审问?”
我顿了顿步伐,思忖道:“先压下去,吃吃苦头之后本官再审,速去药阁传司药仙子。”
“司药仙子……”令影敛眉关怀道,“大人你受伤了?”
谛听亦是昂起头,伸手攥住了我的手腕,眸光黯下:“真的受伤了?”
我偏头去看他,反手擒住了他的胳膊,抬指掀开他肩上外袍,露出一截被血染红的白袖:“唤她来,是给你看伤的,快去大殿,本君给你先将伤口给清洗了。”
他张嘴,讶地说不出话来。
药阁素日清闲,司药仙子多时无事可做,来看诊也是半刻钟的功夫,碾了草药敷在谛听的伤口上,取了一截干净的纱布给他包扎好。
“谛听大人的伤口无事,只是皮外伤,小仙给大人探了脉搏,大人没受内伤,君上可放心。”
我撂下茶盏,道:“这几日,你便不要陪我去人间了,咱们打草惊蛇,他这几日,大抵没胆子再出现了。”
谛听穿好衣衫,挥了挥袖子示意司药仙子退下,谨慎道:“他看起来很需要那些魂魄,安生不了几日。”
我送了盏茶给他,轻描淡写:“他的修为,连我都只能勉强与他打个平手,何况你。你是鬼仙,比他这个仙胎仙骨的神仙,脆弱得多,趁着养伤的机会,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