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激动道：“我忘不掉他抱着婧怡离开的背影，也忘不掉他狠心令人打我三千仙鞭，差些要了我的性命。他口口声声说，我不配替他去死。他说要我从此再不许回九曜宫，贬我入人间，自生自灭。我是他舍弃的那个白染，便如婧怡所说，我本就不该活着……”
“染染。”他拉住我的手腕，将我扯进了他怀里，低声安抚道，“都是他的错，这些事情都过去了，听话，不要再想了。”
我靠在他的怀里，笑得凄凉：“云清，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活得好累。”
“我都知道。”他沉声应道，我闭上眼睛，任泪水滑下脸颊，染湿他的衣襟。
子梨上神与谛听回来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彼时我在云清的怀里哭的畅快了，才发现他一袭白衣已被我折腾得不成模样。我甚是不好意思地同他说对不起，但他，不仅没怪罪，还很是温柔地摸着我的脑袋道：“哭出来，也便舒服了，下次若是再想哭，我陪着你。”
下次，我怎敢下次还折腾他。犹记当时闵苍神君无意瞧见我扑在他怀里大哭的场面，登时一张脸白得像抹了面粉，颤颤巍巍地想要偷偷溜走，但还是被云清抓个正着，吓得他连连跪地大呼了好几声“大人恕罪，小神知错了”。
方才哭得太卖力，以至于我的一双眼睛都肿得不成模样。我本是想躲着子梨上神与谛听，自个儿回寝殿中避一避，可云清却和我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玩玩。我没经得住诱惑，便答应了下来，坐在他殿前的那颗银杏树下等着他更衣出门。
云清喜穿白色，他的衣衫似乎一直以来都很单调，可愈是普通的袍子，被他穿在身上，愈是添了不少仙风道骨。
我托腮坐在树藤上等他，抬脚踢起来两片树叶，踢着踢着，就有睡意涌上了灵台。
“累了吗？”他伸手扶住了我的脑袋，我睁开眼睛，见他一袭白衣站在我眼前，诚实地点了点头，不过看他都已经准备好了，我也不想扰了他的雅兴，晃了晃脑袋道：“出门吹吹风便好了。”
“好。”他柔声答道。
大手从我的脑袋上拿下，我目光一瞥，扫见了他袖口上纹着的月锦花纹，心下一颤。我手快地捞住他的袖角，感慨道：“是月锦花。”
“你喜欢？”
我稍有犹豫，月锦花，当年帝晔的衣袍上偏爱绣上月锦花的花纹，几乎每件衣袍上，都有这个图案。
他没等我回答出个一二，便顺道攥住了我的手，温和道：“不研究这个了，晚了就错过了。”
晚了就错过了？
朗朗皓月，寥寥星辰，他握着我的手走在人间繁华的京城中，人间今日，当真是热闹。大街小巷悬满了灯笼烛火，门前繁花似落雪，月影映出树丫的轮廓，孩童打闹着从我身边跑开，人间烟火，比我那清凉的九泉衙门，令人舒心多了。
“原来你说的好地方，是人间啊。”凉风吹走我的睡意，我感慨地叹了声，“当凡人，比做神仙自由多了。”
“既然下来了，就暂且不要想那些让自己伤心的事情，你看那边。”他玉指一指，我抬起眸光，路那头的几个孩子们正围在一处玩烟火，他们手里的那个东西，好漂亮。
“那是什么？我以前在冥界瞧过能飞到天上的烟火，没想到还能抓在手里。”
他从身后幻化出一根银花递给我，我大喜，接过那根会佌出银花的烟火，忍不住地伸手上去摸一摸。
“啊，好烫！”我一个激灵，他握住我的手，携着凉意的指腹在我指尖轻揉了两番，柔柔道：“不可乱碰，会伤着你的。”
我委屈地低下头，虽说不能摸，但是看着真好看。
“云清你怎么会知道今日有庙会啊？”街上勾栏瓦肆，热闹非凡，我抓着那根火树银花悠闲问他。
他道：“听子梨说的，他对人间比较了解。”
今日听说是凡人拜谒天上哪位老神仙的日子，道观特意连举行了三日的庙会，庙会上多的是舞龙舞狮子，胸口碎大石，还有喝一口酒便能喷出一大把火。自然最好看的当数一场打铁花了，鞭子落地便是星光璀璨，似是漆黑夜空中陨落的星星。
一鞭子落下，耳畔犹闻惊雷，我捏着耳朵兴奋地往云清身边躲了躲，他低眸看了我一眼，抬臂将我环在了怀中。
我从没看过这样热闹的庙会，起初没寻到好地方总感觉热闹不足，也没有新意，不过当我晓得这里有多好看的时候，我又央着云清多带我去几个地方看看，偶尔兴起之时也会同云清要些银两学着凡人的模样给戏班子打赏。
几般折腾下来，我已有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云清倒是还好，任劳任怨地被我折腾来折腾去。
看着天色，还是深夜时分，我实在玩不起来了，便厚着脸皮求云清陪我逛大街凑热闹。
“有缘千里来相会，测缘分，百试百灵！姑娘公子，要不要来试一试？”
人间的术法都已经如此厉害了吗，连司命星君都说不出一二的缘分，他们竟能测出来。我抱着一丝好奇凑了上去，起先四下揽客的老板见我过去，拱了拱手含笑道：“测缘分，百试百灵，姑娘要不要试一试？”
拂袖扫过铺子上陈设的各类面具，我不大相信地开口问道：“原来是卖面具的啊，只不过这面具和缘分有什么关系？”
“小姐不是本地人士吧，小的这儿测的缘分，是听天命而行，只要小姐买了这儿面具，就可以测出自己的有缘人。”老板绘声绘色，说的神乎其神。我鼓了鼓腮帮子，凑上去问道：“那个，怎么玩？”
老板笑眯眯道：“姑娘只需将此面具赠一个给自己的心上人，然后二人戴上面具，背道而驰，若一夜之中，你们二人还能相遇，那便是天赐良缘了。”
“背道而驰，那怎么会碰面？”
“嗳，姑娘此话差矣，这缘分么冥冥之间自有定数，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我想了一会儿，觉得此话还是有些道理的，简单挑了两枚好看些的转身去问云清：“咱们也试一试吧，总之也无事。”
他挑了挑墨眉，眉眼含笑：“嗯，都好。”
我将一枚面具给了他，千叮咛万嘱咐道：“先说好，不许用法术，除非天亮之后你还找不到我。等会儿，我向东走，你向西走，就以一个时辰为定。”
“好。”
我兴致勃勃地点头，拿起面具欲要戴上，可无意抬首，却见他已将面具戴上，面具下一双明眸灿若星辰……但，这副姿容，我瞧着，怎么会分外熟悉……
“师尊。”我张口，嗓中却是喑哑的。我低头心神不安地罩上面具，大步往东走，心里很是不踏实。不可能，定是我认错了，云清，他怎么会是我师尊？我师尊他，从不爱讲话，也不爱笑，师尊的声音，没他好听。他们，或许只是身形比较像罢了。
但我与师尊相处了两年多时日，刚才瞧见他的那瞬间，直觉却是告诉我，他便是师尊。
难道，我久留冥界太多年，不仅神智出了问题，连知觉也出了问题吗？
浩浩星空，乌云压住了皎月的光泽，我抬手扶了扶脸上的面具，昂首看远处，都已经走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了，路边虽有灯盏照明，可瞧着还是昏昏沉沉的，风颇凉，月光勾勒出我孤零零的影子。我开始怀疑那个凡人的话了，这样背道而驰，别说相遇了，想要再找到都须得费一番大功夫，云清，他会不会真的找不到我了？
我颓废地走了半个时辰，从一开始的有兴趣到如今失落，我气馁地寻了个小池塘边坐下，池塘上还飘着寥寥两盏莲花灯，也不晓得承载着何人的思念，我放眼望去，远方薄雾迷茫，不见彼岸。
“云清，云清。”我心头空落落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回忆里流年似水。当初他闯入冥界的场面还历历在目，我见他的第一眼，唯觉得，他的容颜，和帝晔有八成相似。不过再相似的容颜，都只是个皮囊罢了，他，其实很会照顾人。
我与木夏打架时受了伤，是他给我治伤，还将我身上的伤疤抹去。只是一个救命之恩，他却给了我太多太多，或许，起初当真如谛听所说的那样，我是因为他的容貌和那人相似才会留下他，但后来，我忽然觉得，他的眼睛很好看。
九万年前，我曾觉得，我这一生见过最美的东西，是悬在九天银河中的星辰，但比星星还美的，是帝晔的眼睛。
取下罩在容颜前的面具，我开始惆怅起来，时不时地回头去看，总是潜意识里盼着他出现，瞧不见他时，心里又是莫名空荡荡的。
两盏荷花灯在水中央孤独漂泊，我施法也幻化出一盏，点燃烛光，将它推去河央。风掀起水面阵阵涟漪，带走那盏灯，掐指算了算，一个时辰便要到了，看来，这也是天意。
我垂首拨弄着冰凉的溪水，闷闷不乐，恍惚间有道橘光铺在水面，落在我的眼前，我怔了怔，溪水倒映出的橘光越来越明亮，我诧异昂头，漆黑湛蓝的天空里，数千只天灯冉冉上升，点亮了半边苍穹。
“天灯。”
“你喜欢吗？”
我紧张地回过身，是他，他果然还是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