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何时凉的,我又是何时被云清给抱回床上的,记忆中的片段支离破碎的,隐约间只记得他将我从水中捞了出来,抓过我的衣袍裹在我的身上,好听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傻丫头,这样都能睡着,既然累了为何不早些说。”
我睡得糊里糊涂,白昼不分,只觉得他的怀中好暖,衣襟上淡香,好熟悉。
“云清。”
我能感觉到他要将我放下,昏昏沉沉地往他怀中蹭了蹭,口中不知所云:“别丢下我,我怕。”
他闻声臂上的动作僵了僵,容我在他怀里再赖一会儿:“不走,染染,好好睡着。”
我这一睡,睡得太沉,梦醒时外面的天已经漆黑一片。我扶着浑噩的脑袋,撑着沉重的身子起身推开窗,窗外白雪皑皑,雪地中映着烛火的橘光。
云清便住在隔壁的房间内,我见他屋中还亮着灯,刻意放轻了步伐,行到他的门前,抬手想要去敲门,手抬至半空,又犹豫如今去寻他是否合适,万一他已经睡下了,我这样过来,岂不是叨扰他。
原地犹豫了甚久,我还是放弃了敲门去寻他,折身迈步离开,却听屋内传来他温润楚楚的声音:“染染。”
我怔住,临阵脱逃的念头成功被他打消,只好乖乖地伸手推门。他坐在书案前,一手握着一卷竹简,面前悬了一盏冰彻如玉的雪莲,广袖一拂,雪莲便化作银光消散在他眼中。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我低声问他。他收好书简,玉指不紧不慢地理着绣了月锦花的广袖:“我不累,日前瞧你困得厉害,怎么没有多睡一会儿?”
我摸了摸鼻头羞窘道:“我睡够了,醒来的时候见你屋中亮着灯,想来看看你的,可又怕你已经睡下了。”
“我不怕叨扰,染染,你若是想过来,随时都可以。”他嗓音清澈,如玉珠落盘,仙音悦耳。
我还是第一次来他这个房间,这房间的摆设与隔壁的大致相同,不过房中多藏了几卷书,看着风雅了不少。冷风透过窗子吹进屋来,拂起白色纱幔,我指了指那扇半掩着的窗子,关怀道:“窗子在开着,你冷不冷?”
他浅笑摇头,揽袖起身,坐回琴桌前,玉指搭在琴弦上,琴音空灵,绕耳缠绵。
我痴痴地“哦”了一声,喃喃道:“是啊,你生来就是神仙,寒暑不侵,自然和我不一样。”
我怕冷,纵是修炼了九万年,身子有内力护着,却还是怕冷怕的厉害。我性子太过倔强,当年为了躲避那些故人往事,不惜去了极寒的九泉衙门,若不是有司药仙子的草药护着,大抵早便被冻死了。
指尖撩拨琴弦,玉指游弋在低吟中,他这一曲,调子悠扬婉转,甚少有大起大落,但听着却又添了不少莫名的忧愁。阎君曾说过,琴音是最藏不住心事的,我以为,云清这样的神仙,是不可能有七情六欲,不可能有愁绪万千的……
“好听吗?”他低着潋滟的眸光,淡淡问道。
我点头附和道:“好听,你的琴艺真好,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般好听的曲子了。”
他抿唇一笑:“可记得住调子?”
我谦虚颔首:“勉强,能够记住一些。”
“我记得你会吹笛子。”他挑了挑眉头,循循善诱。我恍然顿悟,施法唤出了自己的玉笛:“嗯,我试一试,可能同你合得上。”
“好。”
我自诩在冥界吹笛子是把好手,昔日轮回殿的上君沉钰也喜欢弹琴,我曾与他合过一次,也仅仅是那一次,后来沉钰上君不大爱弹琴了。自他那位红颜知己身受重伤被西天弥勒佛带去莲花池养伤后,他便将自己的琴给尘封了。恰好,冥界懂音律的阴官并不多,这把笛子除却拿出来做法器吓吓人,吹吹招魂的调子之外,便再无用处了。
他刻意放缓了速度,等我先吹,我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曲调走,少顷的功夫,我便能与他互相衬和。他恢复了曲子原有的速度节奏,琴音空灵婉转,似从九天而来的袅袅仙乐。
我放心地附和着他,他嘴角噙着浅浅笑意,昂头看我,目光柔若春日里的阳光,暖人心扉。
一曲末了,他抬起玉指,轻抚琴弦,琴音停滞。我收回笛子,感慨道:“原来这首曲子,笛子与琴音配合起来如此好听。”
他轻道:“此曲名唤静心词,你每日练上两遍,便可清心凝神。将此曲熟记于心后,你就无须再用草药来驱寒了。”
我抚着玉笛恍惚道:“这首曲子还能驱寒?”
“嗯,这是上古时期祖神谱下的曲子,凡人修习可延长寿命,神仙修习可稳固元神。”玉指擦过琴弦,他理了理袖子,缓然道,“日后我会腾出空闲,陪你一起练,你不许偷懒。”
“啊?你要陪我一起练?”倏然有种先生教徒弟的既视感,我最怕被人管束着,尤其是……被与自己有些关系的人管着……
他温柔启唇:“你放心,你若不好好学,我不会吓唬你,顶多便是陪你多练上两遍。”广袖扫过琴面,他补充道,“幻音境中的雪莲都是佳品,往后我每一日都会去采些过来,给你做羹汤吃。你身子还是太弱,不好好补补,我怕你,应付不了自己的万年大劫。”
“万、万年大劫?”我心下一抖。他见我此状,犹豫片刻道:“我只是,想替你提前准备着,你无须多想,有我在,你不会出事。”
我猛吞了口口水,握紧了笛子惴惴不安。万年大劫此事阎君也和我提过两次,说是自太古开始,无论是天界还是冥界的神仙都需经历几次大劫方可修成正果,一生顺畅。身份品阶越高的神仙,历劫便越是危险,就譬如冥王当年历的殒命劫,若非天帝陛下以命相护,替她挡了劫难,那冥王便难逃魂飞魄散之劫,再譬如阎君当年的劫,亦是他夫人不顾一切替他挨了天雷,他才能安稳活到如今,用他的话说,便是因果轮回。
不过冥界的记载中又说过,如今活下来的冥界老阴官们当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多的是劫后损了千百年的修为罢了,可见历劫这件事,得看运气。
三百年前阎君请了老判官给我算了一卦,卦象平稳,甚至连个起伏都没有,阎君看过后也不由夸了我几句命好,至于大劫的事情,怕是要再等上几万年。
“染染。”他唤回了我的思绪,我抬眸看他。他缓缓走过来,替我将耳廊前的碎发拂至耳后,温存道:“在想什么呢?”
我平复了自己惶恐难安的心,诚实道:“在想,若真有一日,我的大劫到了,我会不会死。”
他搭在我耳廊前的手指顿了顿,我装作不在意地低头笑道:“不过我又想起来自己命大,上天该是不会让我这样快就死了,所以就觉得安心了不少,其实,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活了很多年了,想要的东西,想见的人,都已经如愿以偿了,就算现在魂飞魄散了,我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真的没什么好留恋的吗?”他的声音比刚才沉重许多,我心猿意马地昂头,对上他的皎皎眸光,他低眸瞧着我,眼里闪过一丝落寞,“染染可曾,留恋过我?”
“你……”我半个身子都是僵的,可曾留恋过他,这个问题着实令人难以回答了些。在我心中,他待我很好,也很照顾我,或许起初没能觉得什么,但他身受重伤离开冥界的那段时日,我的确会常常想到他,常常梦见他。
我不知道这种感情算什么,究竟是喜欢,还是依赖。我只知道,这些,以前从没有人给过我。
白雪皑皑,又是一个黎明,可惜这里是幻境,即便有黎明黑夜,也不会等到来年春归,桃花满地的时节。
云清教给我的那首曲子果然有用,我今日感觉身子不冷了,也不嗜睡了,精神比往日还要好。
我们要去寻守境真人,而云清说守境真人的行踪飘渺不定,连他的法术都不能算到守境真人究竟在何处。不过,他晓得一个地方,若能寻到境心大殿,或许就能唤出守境真人。
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成片的雪花落在我的衣裙上,我老老实实地跟在云清身后,走过两座雪山后依旧没瞧见所谓的镜心大殿。
“幻音境每隔九百年便会变幻一次,境心大殿便是此境的最深处,也许这一次,它会在眼前,也可能是在天边。”
“那我们,就只能这样一直走下去吗?”我问他,他颔首:“这是唯一的方法,别无他法。”
我长舒一口气,试探问道:“那,你上一次来,用了几日功夫寻到的?”
他轻描淡写道:“不多,几个月罢了。”
“几个月……”我如遭晴空霹雳,假若我们真要在这个幻境中困上几个月,那我怕是真的要残废了。但索性走到如今,都没遇见个什么凶兽猛兽的,不知是不是能一直这样运气好下去。
“前面有个山洞,不如,先带你去休息休息。”
我道:“好。”
其实所谓的山洞,便是个冰窟窿而已,这片雪地中,除了那个竹楼之外,其他地方都是冰砌成的。
云清在洞中用仙法燃了一团火焰取暖,我蜷缩在墙角,抱着身子无精打采。他正襟端坐在我身畔,不晓得从哪里变出了一个果子递给我。
我瞧着那果子诧异道:“咦,你从哪里变出来的?”
他淡然道:“你忘了么,这果子是你带在身上的。”
“我带在身上……”仔细回想了一番,好似我入境前确实拿了合善宫不少鲜果,但那果子一直在我身上他怎么会……
脸上刹那间热血沸腾,是了,昨日我泡澡的时候一个没把持住便睡着了,我醒过来时却是躺在床上,身上的衣裳已然熏干,彼时正完好穿在我的身上,可我睡着前,并没穿衣裳!
果子差点从手里滑掉,我欲哭无泪,结结巴巴道:“我,我的衣裳,衣裳……”
“咳咳。”他的脸,莫名也红了,别过我的目光,镇定道,“我,用法术给你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