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善宫外,沉月那厢背着包袱一手扶腰一手扶着梨花树,在狂吐了九九八十一回后,终于能自己站起来了。
“怪不得哥哥说我天生命不好,学啥啥不会。如今连驾云上天都晕成这个样子,看来我也只能一辈子做个地仙了。”
我好心地给她拍了拍后背,看着她一脸颓废的样子无奈道:“早知道你晕的这样厉害,我就不飞这样快了。不过,你也挺有本事的,我带你上来只用了一刻钟的功夫,可你从南天门一路吐到这里,竟用了一个多时辰。”
沉月丫头提着帕子擦眼泪:“我怎么晓得啊,上一次是黑白无常将我打晕了扛上来的,早知道,我就该再让黑白无常来一棒子。”
堪堪是个可怜的丫头,我长叹了一口气。
“小白染。”
子梨上神正巧出门,我循声看了过去,目光却定格在他身畔的云清身上。我怔了半刻,恍然回神,赶忙低下头,默不作声。子梨上神一见沉月来了立即眉开眼笑惊叹道:“哟,沉月小丫头,你怎么也来了?”
沉月忍住要吐的冲动,满脸委屈地一阵风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子梨上神又开始撒娇道:“子梨哥哥,沉月好久没有见到子梨哥哥了,子梨哥哥这几百年怎么也不去瞧瞧沉月?”
子梨上神满脸宠溺地揉了揉沉月的脑袋,轻声安抚道:“子梨哥哥这几百年不是给你祖爷爷平定八荒么,前几十年才回来,正想着你生辰的时候去冥界看你,没想到你竟然自己上来了,不过既然上来了就不要着急走了,哥哥带你去吃遍天界,你想要什么,尽管同哥说!”
沉月小丫头一副浑然通透的模样,头也不晕了,胃也不难受了,捞住子梨上神的袖子两眼放光:“好呀好呀!”
“一路赶过来一定饿了吧,正好宫中煮着你爱吃的红枣羹,待会儿哥再命闵苍去御膳房要几盘酱肘子,你尽管吃!”
沉月这个小没良心的一听到吃的立马便将我给扔了,与子梨上神头也不回地进了合善宫,而彼时宫外,只剩下了我与云清。
梨花簌簌,打在了我的墨衣上,我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只垂首琢磨着如何寻个好借口离开。
视线中他的白衣曳地,裙摆上用银线绣了寥寥几盏月锦花纹,步伐缓慢,徐徐行到了我的面前。我心乱地抬起头,对上他清澈的眸光,也仅仅是那瞬间的勇气……他越发靠近我,身上的淡香便愈是醒神,我不觉提着心偷偷退了一小步,他抬袖,指腹抚过我的发髻,玉指携下一片花瓣。
原来他是想给我拂掉头顶的花瓣,我仓皇后退了一大步,躲开了他的怀抱,生疏地同他开口道:“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了。”
他的手还顿在半空,我头也不回地快步进了合善宫,鼻息前仿佛还萦绕着他衣襟上的淡香。
沉月说,喜欢一个人会为他心神不宁,见到的时候会心猿意马,见不到的时候,又会盼着与他相见。我见到云清的时候,着实有那种感觉,见不到他的时候,竟也会想着,他会在做什么。
“老白,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谛听愤愤地一拳头砸在桌上,吓得我差些从板凳上一头栽下去,谛听那厢又忙着过来扶我一把,汗颜道:“老白你最近怎么了,总是发呆,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老子知道啊?”
我心虚地搂过一盏茶,强装淡然:“本君有什么亏心事怕你知道,本君只是在想,在想冥界的事情。”
谛听面目扭曲得厉害,抖了抖唇角道:“大爷明明是在同你说佛界的那个菩提花会!花会!”
“花会。”我端着茶盏的手一抖,差些将茶盏给砸了,支支吾吾地敷衍道:“花会啊,自然是要去,我们都已经递了名帖。”
谛听黑着脸双手抱胸:“佛家的菩提花会在三日后,请帖都已经满九重天的扔了,你我如今是打着花会的名头前来,到时候你这鬼君势必要露一露脸,佛家格外重视这场花会,听说当年无量佛便算到这几年会诞生一个花神,此花神的来头不小,相传乃是十几万年前圆寂的一位女佛,因此从三千年前就已经开始筹办了,你我这次过去,说不准还能从佛界那里捞点什么过来。”
谛听与那佛家的几位尊佛的关系不错,每逢上什么佛会大典,都能捞个满载而归。可惜他人生的乐趣,也只在于这一点了。
沉月是个人见人爱的小丫头,昔年常与冥界来往密切的几位神仙都格外宠着她,子梨上神便算上一个。沉月来了合善宫后子梨上神恨不得将整个御膳房都搬过来,一时间宫中处处都有酱肘子的香味。
我自从回宫便一直躲着云清,大抵他也知道,譬如方才我本打算拿一卷史书去寻个清静的花亭子坐下来阅览来着,可正巧在路上撞见了他,我一见他的背影,立马装缩头乌龟,抱着书便往回跑。他自然也瞧见了我,虽没叫住我,但脸色却是不大好,眸光暗沉。
这样下去,固然不是个好法子,我每遇见他一次,便唯恐他将我给一个生气拦了下来,到时我该寻什么借口敷衍他也是个问题。
我想过一两个说法,如:近日身体不爽,怠慢了神君,还请神君勿要怪罪。或者是:啊,神君也出来晒太阳啊,本君想起来了,本君近日不能见光,就不叨扰了神君。
前一个太过疏离,后一个太过牵强,无论如何说,都会露出破绽。
可不这样,难不成我要光明正大地同他说:你前次怀中抱着的那个佳人不错,与你挺般配的,可本君就是瞧着心里不舒坦,本君也许是,喜欢你了!
我猛地晃了晃脑袋,抱着一卷书简窝在栏杆后,努力将脑中涌上来的那些念头都压下去。
谛听曾经说过,彼时我愿意收留云清,是因着他长得与帝晔太过相似。九万年前,我也确确实实喜欢过帝晔,但九万年后,我喜欢云清,却不只是因为他长得像帝晔,他比帝晔,更懂得关心人……
可话说回来,他若真的有了佳人在侧,我又何必前去坏了人家的好姻缘呢。其实仔细回想一番,当年我若是早些知道帝晔的身边早已有了婧怡,大抵,我就不会让自己陷得那样深了。
谛听说,喜欢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放手是最好的选择。对,放手,趁着现在还没有中毒太深,早些放手。
我握着书简,咬住唇角,为难地叹了口气,既然要放手,那便没什么可躲了。
下定了决心,我转身正要离开,眼前却倏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一个人影,我吓了一跳。闵苍神君那厢睁着大眼睛诧异道:“鬼君大人,您怎么了?小神是奉我家上神的旨意来请鬼君大人去正殿赴宴的。”
沉月此次上天乃是因着天后要给她过生辰,天后素来便喜欢这对忠臣之后的兄妹,当年在冥界便格外疼惜沉月。沉月本有一场生辰宴要在玄浮殿办的,但子梨心疼她,便先在宫中设了个小宴,宴请的人只有我与云清,还有长清大神三人,再加上他和沉月,拢共五人。
我是最后一个到场的,本打算寻个偏僻的地方坐下,可奈何宴上众人都已经落座,只给我留了个沉月与云清中间的位置。我暗暗拧了拧心,天不遂人愿,想躲的偏偏躲不过,唯有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去坐下。
席上酒水皆是用梨花所酿,淡香怡人,入口甘甜,重要的是这酒水没有普通酒水那般醉人,少少饮两盏,还是能撑得住的。不过有了上次的教训,我还需掂量警惕着,虽说这里安全,可也不能丢了脸。
云清看着我的眸光甚是深沉,我假装看不见,胡乱地摸索了一盏茶,轻抿了口。
子梨上神含笑介绍道:“今日的客人都来齐了,沉月你这是第二次上天,长清大神,你早便识得了。”
我偏头去看沉月,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倒也猜到了几分。
“是,沉月认识。”
子梨上神笑吟吟地提起折扇指向云清:“这一位,万年难得一见,是位贵客,云清大人。”
“云清……”沉月甚是夸张地喷了口酒出来,才安静半晌便原形毕露起来:“啊原来你就是云清……”
“咳咳!”我抬起袖子遮住唇,猛地咳嗽几声。沉月半张着嘴眼角抽了抽,余下那三位尊神齐刷刷地将目光朝我看了过来,我讪笑着歉意道:“抱歉,刚才呛到了……”
沉月眼角抽得更厉害了,堪堪一副吃惊模样,咽了口口水,目光看向云清,良久道:“咦,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对了,你怎么和画里的男人生的如此相似……哎哟喂!”
我面不改色地一脚踩在了沉月的脚上,沉月痛得遽然坐下身,戚戚然地看向我。长清大神关怀道:“沉月姑娘怎么了?”
沉月委屈地咬住唇,用着哭腔道:“没,方才,方才我牙疼……”
“……”
沉月终于乖乖坐下来吃酒,但目光还是隔三差五地偷偷往云清那地方瞥。云清甚是镇静地吃着茶,眉心微拧,恍若在沉思些什么。
我暗自抹了一把冷汗,这个沉月也太不靠谱了些,就这样将我出卖了,忒没良心了!
子梨上神整个宴席上都在给沉月夹肉吃,我只管一心扑在了饮酒之上,连筷子都没动。
“忘忧果可以解酒,你不胜酒力,多吃些。”他清澈的声音似久别重逢般出现在我耳畔,玉筷夹了颗果子,放入我的碗中,我本就灼热的脸颊此刻更是如火中烧了,佯装平静地颔首道:“多谢。”
他听了这句“多谢”,手上的动作又是一僵。
沉月焉巴巴地瞧着这一幕,嘴角一瘪,子梨上神解围地大笑两声,拾起筷子刻意多给沉月夹了两颗果子,道:“啊,我给你夹,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我甚是尴尬地低下头,默默握着筷子夹起那只果子塞进口中,不过一旁的沉月却是嚎啕大哭了起来,哽咽道:“这果子,是酸的……”
酸的……可为何我碗中的那颗,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