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栩闻言眼睫微颤,一时未言;卫珏显然也是没想到曲衡光的要求居然会是这个,眸带忧色地看向身旁人;卫驭潮年纪虽小,却人小鬼大且消息灵通,表情怪异地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飘,显然是知道的;两个姑娘不懂为什么气氛忽然不对劲了,但是小孩子对情绪的敏感让她们有些不安;曲衡光只是站得笔直,希冀枭丞相给他一个回答。
“……是我杀的。”枭栩最终这么答了。
“衡光知道,”曲衡光并不意外,“衡光想知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孩子,原来是知晓的吗……
“衡光想知道,您为什么要杀祖父?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枭栩移开了眼瞳,“这似乎是第二个问题了。”
“枭丞相,请您告诉衡光好不好?就当衡光欠您个人情!”到底是小孩子,见枭栩有避而不答之意,他稍微有些急了。
枭栩看起来像一下子被这孩子逗笑了,站起身揉了揉曲衡光的圆脑袋:“小孩子家家的,怎么就知道用人情换条件了?人情这东西可不是那么好还的,下次不要随意说出口。”
他转头向卫珏,微微颔首:“也快到午朝时间了,微臣先行告退,多谢殿下款待。”
“枭丞相多注意身体。”卫珏叹了一声。
枭栩颔首离开,刚走出没几步,身后曲衡光高扬的稚嫩童音传来:“枭丞相!家尊一直以来,都不相信以您与祖父的情谊,您会做出那种事!”
枭栩向前的脚步停滞住了,他回首,有些惊愕。
曲衡光见他转头,努力把身体挺得更直,想以一副严肃的状态来转达父亲的话语:“家尊说,他这一生都在追寻祖父的背影,天下没有比他更了解祖父的人。”
“所以他不相信祖父看人的眼光会出错。”
“所以我不相信父亲看人的眼光会出错。”那个与枭栩来往甚少,在他记忆中沉默寡言的曲家大公子背着手站在书房中,对自已的儿子如此说:“我从没见过父亲这么喜爱一个小辈,不……不是喜爱,是钦佩,钦佩到将其引为知已至交。”
“为父曾几次与枭栩丞相交谈过,那位可谓举止无处不彰风度,言谈无时不显清骨,其与父亲来往时,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意一眼可勘,我不信那会是装出来的,也不信他会毫无缘由地性情剧变。”
“在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枭栩丞相的确是因为那种原因才……”曲沉岩声音渐低,“我是不会信的。”
“在那之前,曲家的大门永远会向枭栩丞相敞开,恭候他的到来。”
其实只要枭栩想,他可以随时再回曲帝师府,坐在他与曲常两人曾经把酒言欢的庭院中,缅怀他的故友,曲家不会有任何人来阻拦和打扰他。
只可惜这件事曲家并不能明言,否则绝对会被有心人扣上狼心狗肺的帽子,而曾经心中有愧的枭栩也从来都不知道,至死都未再踏入过曲府一步。
卫驭潮几乎不敢相信自已听见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就往堂姐身边凑,想要寻求长辈的帮助,可是拽了好几下卫珏的袖子都没有得到回应,卫驭潮奇怪地抬起头,忽然发现卫珏面上堪称惊愕的表情:“枭丞相……?”
卫驭潮也扭过头去看枭栩,可是枭栩已经飞快地转过了身,只有眼角一闪而过的晶莹伴着飞舞的墨丝,不知道是否是卫驭潮的眼花。
卫驭潮瞪大了眼睛,又把手握成拳头使劲揉了揉,仔仔细细去察看枭栩,可惜现在只剩了个纤长的紫色背影,再看不出什么。
枭栩说话的声音听不出来半分异常,甚至比之前要更冷静平淡,“再不去御书房,微臣就真的要迟了时辰了,殿下与几位公子小姐玩得尽兴,在下先行一步。”
话毕,枭栩再不迟疑地大步往另一个方向走。
曲衡光本想再叫住枭栩一次,可是中途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讷讷闭上了嘴巴,虽身子还是直挺的,可瞧着就是不如方才有精神气儿了。
“曲小公子,”枭栩没停下步子,也没回头,他一边远远走去,一边让风将他的话传到孩童耳边:“今日的要求没能替你达成是本相之过,除却这个奖赏日后仍可兑现,本相这回再欠你一个人情。”
“君之欲求,吾之所有,小公子开口之后,本相自会双手奉上。”
“……哎?”曲衡光看着青年消失在花园奇石后,很奇怪地喃喃了一句:“明明方才还教我不要随意欠人情,为什么丞相大人自已却……”
听见了曲衡光这句低语的卫珏捻动手中的翠青佛珠,眉眼低垂,神色悲悯,“大抵是因为对枭丞相来说,你方才告知于他的那些话,是比自身性命还要有贵千金的吧。”
对那个一生负罪的青年来说,几乎不亚于救赎。
……
“天地之大,黎元为先;山海之广,生民为本……”卫珩禹将书上的文字一遍遍抄写下来,字迹虽未有什么行云流水的飘逸,力透纸背的气魄,却也工整美观,只不过这美观仅仅是照葫芦画瓢,有形无魂。
常言见字如见人,小皇帝终究还是阅历略浅,没有形成自已对事物的独特观点和评判标准,没有独当一面的处事能力,现今处理政务就像他的字迹一样只是听从和效仿,效仿得不错,至少已初有少年帝王的威仪和心计,可是还不够,登基五年以来,生活在心软的枭栩羽翼下的幼鸟成长得还是太慢了些。
枭栩瞧着少年抄写典句,心下暗自有了思量。
在枭栩的指点下处理完一些不太重要的折子,卫珩禹放下毛笔,以早朝之事虚心请教:“枭丞相,今日早朝是怎样想出那样的解决法子的?”
枭栩一手拿着小皇帝刚刚批好的折子敲着另一只手心,慢条斯理地给卫珩禹分析:“国库空虚,想要银子无非开源节流,近些年除了百官的俸禄和中央基本支出,已经是能省则省,节流自然是做不到了;至于开源,原本的源主要是税收,但陛下今年又的的确确免了全国大部分地区的税,没有收上来几两银子。”
“既然如此,想要筹钱只能是换一个‘源’,这天底下最有钱的无非就是士人和商贾,刚好在这宸都最不缺的就是当官的。”
不可以在节流的时候减少百官的俸禄,那相当于明面上动了所有士人的利益,会引起剧烈的抗议反扑,既然不能明抢,只能用计暗夺。
“黄守尹作为中央银司司呈,有多富有也不必微臣同陛下说,这位大人身体不好,努力这么多年抬了好几房妾,也就那么一个儿子,合该是盼着儿子能在自已身边接受庇佑,日后再给他养老送终的……”枭栩分不清是轻蔑还是如何地笑了一声:“可惜当年殿试后黄公子就被分去了栎州。”
栎州地处偏北,虽不像松州那般冬日极寒,却到底是不如桦州宸都富庶繁荣、生活舒适,那个从小养尊处优、毫无能力的纨绔子弟怎么可能受得了。
“掌握了敌人的弱点,想要达成自已的目的就易如反掌了,不是么?”
恩威并施,从来都是上位者最好用的御下之术,枭栩甚至都没有明确说一定会把黄公子调回宸都,只吐出个“也许”二字,黄守尹就自已“割肉喂鹰”了。
小皇帝闻言陷入沉思。
——恩威并施。
说起来容易,可是想要做到却并不轻松,你要有给予对方恩惠的资本,向对方施加威压的实力和了解对方弱点与需求的底气,其中囊括金钱、情报、权柄与智谋,扪心自问,哪怕他有这些条件,恐怕也做不到枭栩这般。
他跟枭栩还真是,差得很远啊……
卫珩禹在袖子下的手攥紧了。
……
午朝结束,枭栩回到正殿前被楚含锋扶着上了马车。
枭栩向来不喜欢有很多人伺候,只要楚含锋无事,驾车这活儿也是他来做的,马车里没有燃香,只有一种浅淡的草药味,和枭栩身上的味道一样,并不厚重,也称不上清新,但是令人心神宁静。
“主子,回府吗?”
“不,去朱雀街。”
鞭绳一扬,马车不紧不慢地向宫外驶去,枭栩歪着身子倚在坐榻上捶自已酸疼的腿:‘这一上午就没坐两分钟,枭丞相真是辛苦啊。’
[既然累了,宿主为何不回去休息?朱雀街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只是不太想回府吃饭而已,枭丞相家的厨子做菜不合我口味。’林州人的枭栩口味清淡,身体不好后更是少沾荤腥,偏生萧总裁是个无肉不欢的,即使知道现在这具身体吃不了他想吃的,他也不想回府喝白粥。
‘而且……’枭栩勾唇浅笑,‘前些日子麒麟儿们进都,最近已安定下来了,说不定这回去了,还能碰到点儿有意思的事情呢。’
[麒麟儿?]7478思索了一下,[宿主是说被察举进殿试的学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