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78十分不能理解,它不是普遍意义上的自然生命体,但他知道生命是非常非常脆弱的,就像花朵没有水分就会枯萎,猫咪没有食物就会饿死。而人类更是,无论是尖锐的物体、未知的毒素、猛烈的撞击还是复杂的情感,都会导致他们被动或主动地走向死亡。
伴随着人类一辈子的、无法避免的生老病死,会磋磨他们本就不坚韧的神经,所以趋利避害是所有人的生理本能,大多数人会竭力逃避一切可能让他们受伤痛苦的东西。
可是7478眼前这位好像是个例外。
他向宋新岑要那能让他暂时健康有力的秘药,全然不顾秘药可怕的副作用;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喝下对他来说无异于剧毒的大补鹿血,只为了他的计划顺利进行;他被刺中肩膀,坠下山崖,都是他一步步精心策划的筹谋;甚至现在,为了保持枭栩的形象,他在没有其他人的房间里不惜崩坏自己刚有愈合迹象的伤口。
[为什么?您不会疼吗?]
人类,可是痛觉神经非常敏感的生命啊。
枭栩闻言先是惊讶,微微睁大了眼睛,而后了然地露出笑容:‘想什么呢?我又不是神仙精怪,痛觉神经也正常着,怎么可能不疼?’
‘不过7478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情?’
‘我,萧栩,可从来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
商人付出商品,与顾客进行交换,然后得以从顾客那里获得利益,这是一场交易最基本的程序。商人的区分就在于他们所售卖的商品品种、质量、定价、方式的不同,进而导致获利、等价或是亏损。
但是纵观所谓‘交易’,商人都必然是先付出‘代价’,再获得‘利益’,获利多少是与付出的代价和商人自身素质相关联的:有德有才之商,高代价换高获利;有德无才者,低代价换低获利;无德有才者,低代价换高获利;无德无才者……当不了商人。
而在璟国朝堂这座大型交易场里,枭栩想要得到的第一桶金,是冠九霄与卫珩禹毫无保留的信任。
那么他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自萧栩母家传下来的为商准则是——“获利为上,等价次之,亏损最末。”听起来简直就像在说废话,但这句准则的确影响着萧栩为人处世的方法。
在枭栩对这场交易堪称满意的情况下,在他自认算是个保有基本良知的商人的情况下,什么会是他付出的高代价?
那自然是对每个人来说都很重要的事物——是身体的健康、剩余的命数,是没有一丝喘息余地的痛楚。
萧栩,在拿他的这些东西作为商品,交换卫珩禹的信任和尊敬。
7478想明白后,对于宿主这样疯狂的行径无言以对。
它或许是知道的,从第一次与萧栩对话过后就有所察觉了——
他的宿主身上有一种被压抑久了的疯劲儿。
萧栩好像并不在乎自己还能活多长时间,也大抵并不在意自己将要忍受多少磨难,他只是投火自焚似的燃烧灵魂和身躯,去达成欲望、释放渴求,绽放出最盛大的花火,哪怕只可照亮天地一瞬、哪怕命中荣耀仅存须臾。
这种观念蕴含的情感太复杂,7478不是很懂,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宿主大人,有人来了。]
‘好好,知道了,7478帮我盯着朝堂那边,有异常告诉我。’
[好的。]
……
“陛下?陛下,您给奴婢开开门吧……”太监总管福如海小心翼翼地敲着卫珩禹寝宫的大门,苦口婆心地劝:“您就吃一点东西吧!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保重龙体是最重要的啊……”
“您这要是出了事,老奴可怎么向先帝陛下交代啊!陛下……”
听闻卫珩禹出了事,这两日时常过来的长公主卫珏也站在福如海身边,见此默默叹息,她也不止一次地在门外喊着、劝着自己这个皇弟,也确信他绝对能够听见,可是无论怎么说对方都没有回应,连她这个皇姐都不肯见一见。
枭栩坠崖一事,能瞒得了百官,却是瞒不住公主的,如今的卫珏也同样担心着枭栩的情况,但心中已经在思量起最坏的后果,若枭丞相还活着,能够回来自然最好,但倘若枭栩丞相真的回不来了,那卫珩禹就更必须尽快安抚百官,站起来独当一面。
但看如今这个情况,没了枭栩,恐怕最先崩溃的就是她的这个皇弟了。
喊了好一阵子,依旧没人应声,福如海看向身旁的公主,卫珏对他无奈摇头,大太监见此是又急又忧,门自内反锁,他们也进不去,只能来来回回焦急踱步,后头端着食盒的小太监小宫女们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福公公,陛下还是没有出来吗?”听见了冠九霄的声音,福如海差点儿喜极而泣,找到了大救星地转身哎呦叫上了:“大将军!您可来了,快来劝劝陛下吧!咱家是什么法子也没有了呀!”
“参见长公主。”冠九霄走过来后先朝卫珏见了礼。
“这时候还顾着那些礼仪做什么,将军还是快些帮我们想法子让陛下出来吧。”卫珏给冠九霄让出了门口的位置。
冠九霄刚刚处理完最后抓到的几个刺客,这些人嘴巴严得很,不过光看长相就知道跟西漠脱不了关系,在那次秋猎他与枭栩都加强防卫的情况下还能有这么多刺客混进来,那就一定是来参加秋猎的大臣中间有奸细里应外合,近几天他为此忙得焦头烂额,想起枭栩至今下落无踪更是烦闷,眉间煞气沉积不散,周身的气压令侍奉先帝三十年、阅人无数的福如海都心跳加快、呼吸不畅。
眼见着冠九霄大步流星走到殿门前,福如海本以为将军会如自己与公主般一般耐心劝说,哪儿想到我们的疆钰将军是个向来奉行能动手便不动口的狠角色,只见大将军在福如海、卫珏和一众宫女太监的注视下,抬脚“哐!”地踹开了帝王寝殿的大门板!被踹碎的门栓七零八落地散在地毯上。
福如海:“???”
太监宫女们:“!!!”
卫珏:“……”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滚烫的阳光刺破寝宫的黑暗,开辟出一块温暖的空间,恰好搂住了那个跪坐在寝殿中央的孩子,他仍穿着三天前秋猎的那身猎装,鬓发散乱,双目无神,身体蜷缩,只是怀中紧紧抱着那把流烟封宸弓。
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卫珩禹眨了眨被晃花的干涩眼眸,朝门口看去,许久才辨认出来站在那里的身影是谁,用虚弱沙哑的声音低低叫:“……将军。”
“我竟不清楚,枭丞相不惜孤身对敌、坠下山崖换得陛下周全无恙,就是为了让您这般作践自己的身体,让自己活活渴死、饿死是吗?”尽管还在用着敬称,冠九霄这话也已经说得极重了,此言如同巴掌扇在帝王脸上,仿佛在说枭栩用生命救了一个白眼狼,简直是大不敬。
哪怕是枭栩,都没有对卫珩禹说过这么重的话。
“不,我不是!”卫珩禹猛地一惊,扭动僵硬的脖子摇头否认:“我,我只是,不知道……”
我只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三年前,老师曲常为了替他要回玄金令死在枭栩的手下。
如今,枭栩却又是为了保护他坠崖失踪,生死不知。
将军说,崖下未寻到枭栩的尸首,那就说明丞相还活着。但是那么高的陡峭悬崖,那么冷的寒秋河水,枭栩身上还受着伤,荒郊野外,没有衣食草药,也不得避风保暖之处,就算坠崖侥幸未死,活着回来的可能又有几分呢?
卫珩禹想不明白枭栩竭力护他的原因,明明哪怕他死了,枭栩也可以令他的皇叔继位,照样做他的大权臣;他本以为自己与枭栩是仇敌,哪怕枭栩曾经也是他仰慕的先生,但自从老师死后,他就只是枭栩用来掌控卫国的傀儡,枭栩也只能是他的敌人,他们表面和平,但迟早有一天会撕破脸皮、你死我亡。
但是事实告诉他,他错了。
那个人,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想要让他活下去,并且绝不是因为私欲。卑劣的追求权力的欲望,是不会让人付出生命去保护并非独一无二的傀儡的。
可是,为什么呢?枭栩到底为什么这么在意他?为什么要保护他?丞相到底想做什么?当年事情的真相又是什么……
疑问团团堆积,让小皇帝心乱如麻,但其实,他现在更在意的并不是这些暂时无法寻求得到答案的问题。
卫珩禹瞳孔颤动,思绪如潮水奔涌。
老师也好,枭栩也罢,卫珩禹其实没那么在意所谓缘由,大人们总是这样的,总是认为这种事、那种事都不必让小孩子知道,小孩子只需要按照他们规定的路途成长就好,所以毫无顾忌,肆意欺瞒。卫珩禹是聪慧而乖巧的孩子,他深谙此理,于是从来只是默默照做,从不多问原因,无论是对父皇、曲帝师还是曾经作为太师的枭栩。
就像他一直对原本关系不错的老师和先生忽然背道而驰心有疑惑,就像他早就猜测过为什么城府颇深的枭栩会冲动到当堂杀帝师,就像那他亲眼目睹的转瞬即逝的温柔眼眸……那么多的不合理,他其实早就察觉了的,只是他习惯了,习惯了按照‘安排’去成长,不多问、不多想、不反抗,所以刻意忽略,所以顺从接受,催眠自己到自己都快忘记了——他其实怀疑过这份仇恨与对立是否站得住脚。
太过依赖他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在依靠的对象将要离开的那一刻,你就会发现自己是如此弱小、如此无能,根本无法挽留对方,根本不能阻止分别,没法上前保护,只能眼睁睁看着在意的人受伤、远去、死亡的无力感,会把人逼疯。
你什么都做不到,也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