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现任家主,许正则老先生。”魏策奇怪枭栩有些微妙的态度,迟疑再答:“枭相,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不,没什么。”枭栩抿唇,刚想找个借口不去见人,站在正堂中的许正则已经听见谈话声转过身来,对着被围在中心、面容在雨幕中不太清楚的枭栩行了大礼,年岁不轻声音依然洪亮:“草民许正则,参见丞相大人!将军大人!”
舅舅,在唤他的假名,对他行礼……
枭栩狠狠一闭眼,几步踏进正堂,尽量冷静地说:“许老先生免礼。”
“谢丞相大……”在抬头看清枭栩面容的那一刻,许正则的声音卡在嗓子里戛然而止,身体也僵住不动,只是堪称失礼地注视那熟悉的眉眼和那与自家妹妹相似到不可思议的脸庞。
曾经萧家三个孩子,只有小儿子萧羽长相随了母亲,自幼便是唇红齿白、五官精致,又天生机敏懂事,格外招人喜欢,当年许正则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小外甥,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给萧羽留一份儿,连自已儿子都没这份疼宠。
眼前的这位枭丞相,实在是太像……太像他想象之中,外甥长大成人的模样了。
“咳,许老……”魏策提醒的咳嗽唤回了许正则远飞的神思,他再次深深看了一眼枭栩,拱手:“抱歉,丞相大人,草民失礼了。”
“无碍。”枭栩低垂眼眉,亲手将人托着手臂扶起来,收手间有意无意碰到了许正则的一点皮肤,“许老先生,求见本相所为何事,不妨坐下来慢慢说。”
那冰寒的指尖碰触一点都冷得不正常,微凉的潮气随着枭栩的靠近渗透过来,让许正则不自觉皱眉询问:“枭相,您受凉了?”
枭栩一愣,摇头欲盖弥彰道:“刚从外面回来带的寒湿气罢了。”
冠九霄直接去握住枭栩的手,为那冷玉般的触感心生懊恼,转头吩咐魏策:“唤人煮些姜汤来。”
“是。”魏策忙叫了个侍女去煮姜汤。
楚含锋回到外面的马车里取来枭栩的大氅和汤婆子,絮雪向侍女要了毛毯铺在主位,扶着枭栩在主位坐好,披上毛氅,怀中抱着汤婆子,几人这才勉强放心。
汤婆子的暖意逐渐驱散手指的冰僵,枭栩原本对这样的待遇不觉如何,但此时突然想起舅舅就在旁边,把他跟小孩儿一样被人照顾的模样尽收眼底,一时间生了两分窘迫,悄悄拿余光去瞥,见许正则面色如常,并未对这一幕表现惊诧,这才稍稍放心。
殊不知,在他收回视线后,许正则的眼眸里酝酿出复杂而意味深长的神色。
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世人皆知冠九霄与枭栩是势如水火的朝堂政敌,而今他却亲眼目睹冠九霄将枭栩照顾得面面俱到,其动作间流露出的小心珍重之意,犹胜对待爱侣夫人,这若是他对旁人说起,怕是对方都不敢相信,只以为他许正则是在编瞎话。
但是此时此刻,这能震动天下的奇闻却并没能占据许正则老先生多少心绪,他满心满眼,都是枭栩那张脸。
或许鼻唇略有偏差,但无论是单把那双眉眼拎出来还是整体观察这张面容,都可谓是与他的妹妹像到极致。
许正则今年有六十余岁,已快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自认万事波澜不惊,对于曾经的悲剧造成的痛楚,也渐渐有勇气直面,好像什么都不能引起他的失态,但如今他的内心,有一场丝毫不逊色于此次林州灾难的洪水正在嘶吼咆哮。
如果他异想天开、胆大包天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便是上苍眷顾、奇迹降临,让他于此衰颓暮年得与亲眷重逢;如若他的猜测是错误的,且又因此惹怒了枭丞相……
许正则那与枭栩如出一辙的凤眸中灵光闪烁,一派锐勇。
无论怎样,他想赌一把,试一次。
枭栩用手贴着汤婆子,感受身上洋溢的温暖,放松下来,声音都变得柔软:“都坐吧,有什么事直说就是。”
几人应声落座,许正则率先开口:“草民此次前来求见枭相,是为拜谢丞相大人,多谢大人带护小孙忆安归乡,又搭救我侄女知灵,枭相大恩,草民与许家没齿难忘、感激不尽!”
不行不行,被舅舅这么生疏地感谢果然还是太别扭了!
枭栩轻咳,回他:“举手之劳罢了,许老先生不必如此。”
“枭相举手之劳,救的却是我许家的未来啊。”
许家的未来么……
枭栩眼睫微颤,微笑应了一声:“孩子们没事就好。”
曾几何时,他才是母姊舅父口中的‘未来’。
许正则略作思索,话锋一转:“不知枭相可有临时住处?”
“……未曾。”
州府是办公的地方,仅有供暂时休息的后院也分于金铭军和虎贲卫了,枭栩身体那么差,不可能同士兵们去打地铺随便应付,城中各处的酒楼客栈都用于收留灾民了,订不上房间,一时间枭栩等人竟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许正则显然对此早有预料,借此顺势邀请:“既是如此,诸位大人不妨到寒舍落脚,其他不说,保证大人们的衣食住行方便,草民还是做得到的。”
去舅舅家住?!
枭栩嗓口干涩,手指抓紧了汤婆子,对于再次见到亲人们的渴望最终压过了可能暴露身份的忧虑,“如果,不麻烦的话……”
“自然不麻烦!诸位能光临寒舍,是许家的荣幸。”
“……那便多谢许老了。”
“枭相言重。”
冠九霄无声注视着枭栩与许正则来往交谈,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违和感。
太乖了啊。
面对许正则的枭栩,简直乖得过分,明明身居主位,却用着相当标准规矩的坐姿,身上寒冽冷清的气场也被有意收敛,头微微垂着,眉眼都变得隐晦,对许正则也称得上有问必答,简直就像是……做错事面对家长的心虚孩童。
冠九霄被自已突如其来的联想惊到了,眼前的迷雾似乎在刹那间拨开,冠九霄明察到自已从见到许正则时就莫名生出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枭栩和许正则,面貌至少有六分的相像。
即使许正则已经年迈,那相似程度也是稍加观察就能发觉的事情。
冠九霄心神俱震。
虽说天下之大,世人之多,有相似者也不足为奇,但枭栩莫名的态度,还是让冠九霄心生疑惑。
‘对了,如生前些日子在御书房中说过,他是林州生人,还经历过林州熙和二十二年的那次水患……’
冠九霄陷入沉思。
私情可延,公事为重,见到舅舅心情再欣喜复杂,枭栩也认为该把林州的事放在第一位。
“说起来,本次林州水灾,恐怕还要仰仗许家多多帮扶。”
“忆安已把这事同草民讲过,”许正则的态度与许忆安是一样的:“枭相尽管放心,许家的根在林州,林州有难,便是许家有难,有任何需要许家的地方,还请枭相尽管吩咐。”
“许老先生大义。”
“既然已经帮许老见过丞相,下官就先行告退去帮助聆风姑娘清点物资与灾民了。”见两人聊得好,自觉完成任务的魏策就选择离开去做另一件事,他看向枭栩,“枭丞相落脚许家,下官便把到时候汇总好的折子送到许府去。”
许府的位置很好,在逢春城边缘,本来是相对于逢春城中心比较远的,但和其他几个城池挨得近,枭栩在那里发号施令比在逢春城中心的州府更快捷。
“也好,辛苦魏州守了。”
“枭相客气了,下官告退。”
眼见着魏策匆匆忙忙回来了又走,忙碌不已,许正则笑着感慨一句:“魏州守,是位好官呐。”
“这样就算好官了?”絮雪不大认同,照她看来,至少得达到自已主子一半才能称上一句‘好官’,这位魏州守还差得远呢,“勉强称得上一句尽责吧。”
“哈哈哈,这位姑娘有所不知啊……”许正则很感慨地深深叹息,“在这位魏州守之前的那一任,可是把林州和我许家都害惨了,比之那位,这位魏州守实在称得上很好了。”
絮雪眼眸一转,知道了许正则说的是什么事:“许老先生是说在熙和二十八年被抄家斩首的那一任林州州守孙冀?”
絮雪爱读书,读过的书也很多,甚至包括枭栩书房里存放的一些政事卷宗都是供她翻阅的,林州州守连同其余十二位地方官员统一下狱斩首算是当时震动全国的大案,还是她家主子负责的,她看过许多遍。
“是的,就是他。”许正则额上浮现一层愁思,眼神悲伤:“当年他被抄家斩首,朝廷用的是他收受贿赂、买卖官位、欺男霸女的罪名,实际上,他犯下的何止是这些罪孽。”
“姑娘如此博闻,想来也听过林州谏官萧正邢贪污一案吧?”
絮雪颔首,说出了自已所知晓的信息,“林州谏官萧正邢,熙和二十二年林州水灾时贪污朝廷下发的十万两赈灾款,后被人检举下狱,抄家斩首。”她说完灵敏地发觉到了不对:“莫非……”
许正则肯定了她没说出口的猜测:“是的,这是一桩冤案。”
“当年的林州谏官萧正邢,正是草民的妹夫。”
枭栩抓着汤婆子的指尖用力到泛白,他口唇开合几下,想说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冠九霄已经先一步道:“还请许老先生详细说说。”
枭栩猛地朝冠九霄看去,对上了将军黑沉沉的眼睛,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就像他们当初在秋猎时对视的那一眼,那种什么秘密都无所遁形的感觉。
正好在此时,楚含锋接过侍女端来的姜汤递到枭栩面前:“主子,慢些喝。”
于是枭栩也就顺势错开眼眸,不再敢看冠九霄的眼睛,接过姜汤慢慢灌进喉咙,泛起一阵辛辣。
其他人也都分到了一碗姜汤,为了防风寒众人纷纷灌到肚子里,只有枭栩喝得很慢,眼眸紧紧盯着汤水,好像里面有什么宝藏似的。
喝过姜汤,许正则继续起方才的话题:“其实草民知道的也不很多,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草民的妹妹在年纪正好的时候,嫁给了那时考上科举、回故乡当官的萧正邢,她们感情好,草民对这个妹夫也很满意,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好官。”
“绝对不是草民偏袒夸耀,在那些年,若是在林州问问百姓们有事该去找哪位官大人,十有八九都得报上我妹夫的名字,他事事以百姓为先,深受众人爱戴,他是整个林州最有名望的官员。”
“有他这个女婿在,我们许家在林州的生意可谓是如日中天。”
“直到熙和二十二年,那场水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