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咚咚的敲门声惊到了正被冠九霄抱着的枭栩,他猛地按住将军的胸膛把对方推开,面上神情不大自然。
枭栩的力气不大,但冠九霄很顺从地松开了手,甚至给枭栩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帮助他冷静。
曲指触碰自已的脸颊,确认温度没有不正常,从表面上应该看不出异常,枭栩扬声:“进来吧。”
絮雪推门而入,神色有些焦急,“主子,许老夫人昏倒了!”
“什么?!”
……
许老夫人是在被丫鬟搀扶着回房间后忽然晕倒的,许家人慌乱出府请大夫的动静惹得絮雪的注意,稍一问清楚是什么情况后就立刻跑回来告知自家主子了。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老夫人怎的突然就病了?”
“这谁知道呀,方才隐约听大夫人说话,好像老夫人昏倒前都吐了血了!”
“天呀!”
廊下丫鬟们的议论声传进枭栩耳朵里,更让他心急如焚,但他现在站在老夫人院子外,瞧着院里挤满了人,却怎么都不敢进去。
他大抵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方才外祖母淋了雨,又被他的脸弄得心绪跌宕起伏的,老年人年岁到了,身子骨必然好不到哪里去,这么一闹就容易出事,他这么突兀进去,万一再刺激到就不好了。
于是枭栩就站在院子外的一个小亭子中,静静等待,神思不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亭外的雨大了又小,枭栩才看见许正则神情疲惫地撑伞从院子里走出来。
许正则一眼就看到了亭中的枭栩,几步踏进亭子里,“枭相,您怎么在这儿?”
“听闻老夫人出了事,我过来看看,但又怕会刺激到老夫人,就没进去。”枭栩的目光还是投放在院子里,“老夫人,情况如何?”
“大夫看过说,是大喜大悲下心气冲撞凝滞,只怕还得昏睡上两日。”
“……抱歉,是我的错。”枭栩心下愧疚难安,只恨不得这苦是自已代替外祖母来受。
“枭相何出此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不是您之过。”许正则并未因此有半点迁怒于枭栩的意思,“家慈自妹妹一家出意外后就得了病,只要看见同妹妹长得像的人就会情绪激动,失礼之处,还望枭相海涵。”
“没关系,我能理解。”知道老夫人的情况后,身为客人的枭栩也不好再在这里待下去,两人没说两句话,枭栩就在楚含锋和絮雪的陪同下离开,回到了自已客房的院子。
这场意外一出,原本应该枭栩等人和许家人一起吃的晚饭自然泡了汤,两方都没有了这个心情,只是草草吃了点东西应付完便罢。
再晚一些的时候,聆风来到许府,为枭栩呈递上了写有逢春城内现有灾民数量和剩余物资储备的折子,枭栩便先一心投入工作。
看折子上所报的情况,即使再节省,逢春城也最多只能保证城内百姓与灾民不到十日的吃食,其他几个城池想来只会更糟,等过几天凉月带着物资过来后,应该还能再多撑些日子,但只靠林州自已和凉月带来的物资肯定是不行的,周围几个州必须给于帮助。
枭栩一边翻看折子,一边拿着毛笔写写画画,跳动的烛光落下烛泪,侍奉在一边的絮雪不自觉神智愈发模糊,待枭栩从折子中抬头去看她,小姑娘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枭栩宠溺一笑,刚想叫醒絮雪让她回屋躺在床上睡,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缩回了自已要去拍絮雪小臂的手,而是悄然披上外衣,绕过絮雪推门走了出去。
枭栩并不知道,在他走出门并把门扉十分小心地关上后,原本睡着的絮雪睁开了漂亮的眼眸,水亮的眼睛映照烛光,不见半分困倦。
……
身为枭栩的贴身侍卫,只要枭栩不回寝房休息,那楚含锋也不会休息,尤其是这种不在丞相府而是在外面的时候,所以当枭栩推门而出后,直接就看见了站在外面的楚含锋。
夜间的雨已经很小了,淅淅沥沥,像天公拨琵琶,碎成一串串银珠子,没有那么恼人,反而有几分意趣。
“主子,要回去休息?”楚含锋将一把伞撑开,这院子挺大,处理事务的书房和寝房不在一处。
枭栩却示意他噤声,摇摇头拿过楚含锋手里的油纸伞,对他小声说:“我有些事,出去一趟,含锋你别跟着。”
“絮雪在里头睡着了,一会儿你叫醒她,让她回去睡。”
楚含锋皱眉:“主子……”
“我知道你的顾虑,我只是出去一小会儿,很快就会回来的,放心,这里是许府,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楚含锋仍旧不放心,但他不会违抗枭栩的旨意:“是。”
……
许府这种人家,护院自然是有,但肯定不会像都城那样的大家一样保卫森严,这些护院也就是防防盗贼之类的,多半都只是有些力气的普通人,更别说这些日子连绵不绝的大雨,让护院们都被泡懒了骨头,只想待在房间中睡觉,于是枭栩撑着一把油纸伞,堪称畅通无阻地来到了许老夫人的院子。
他想趁着夜深无人,来看一看外祖母,否则他一直放心不下。
睡在老夫人屏风外小榻上的小丫鬟被枭栩用一点药粉让她睡得更沉,油纸伞收拢支在一旁,枭栩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然后坐在了床边的小凳上。
房间里很黑很暗,枭栩的眼睛在适应黑暗后勉强能辨认出事物的轮廓,却看不清外祖母的神情,老人家的呼吸很均匀,枭栩把手指搭在了外祖母的手腕上。
枭栩自身久病成医,星际萧栩也出自医药世家,把脉这种事还会上一些,老夫人的脉象很平稳,似乎没有什么大问题,这让枭栩有点奇怪,却也放心许多。
在担忧过去之后,自心底升起的就变成了其他的情绪。
“外祖母……”枭栩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内心奔涌而出的思念,他双手握着老夫人的指尖,感受岁月在许老夫人身上留下的苍老刻痕,青年人声音很低、很浅,近乎耳语呢喃,他并不期待自已的话被听到,他只是想在曾经最疼爱自已的外祖母身边求得一点抚慰,一点点就好,他不贪心的。
“外祖母,小羽不孝,让您伤心了,是小羽不好……”他弯下身躯,把自已的额头贴在老夫人的手上,从始至终,他甚至都不敢多触碰老夫人除了手以外的地方,小心翼翼得让人心疼,“对不起,外祖母,都是小羽的错……可是小羽真的,真的不能……”
他深呼吸一口气,大概是想把哭腔压下去,但那极细小的声音还是带出了颤动的尾音:“您就当萧羽死了吧,不要再等我了,好不好,外祖母……”
“我已经,回不了家了啊……”
“回不回得了家,不是你一个人说了就算的。”房间里突兀响起的男声犹如一道惊雷劈中了枭栩,他猛地抬起身子转头去看,那熟悉的人影轮廓让他嘴唇颤抖,双眸瞪大,发出了模糊不清的音节:“你……”
用火折子点燃房间里的烛灯,暖黄的光照亮了许正则的脸庞,更映出他复杂而湿润的眼睛,他长出一口气,对着枭栩说:“小羽啊,舅舅找你找得好苦。”
枭栩还没能反应过来,那原本被他握住的手就反过来握住了他,温暖的掌心又软又轻地拍着他的手背,就像小时候拍着他的后背哄他睡觉一样,那人在他身后唤他:“小羽,”
枭栩机械般转回自已的脑袋,看着原本被说还要昏睡两天的外祖母,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起来看着他,那样慈祥而宠溺地笑,眼睛里没有任何不清醒的神色。
“欢迎回家。”
这是一场捉迷藏,用以爱编织的小小计谋的网,笼住迷路又胆怯的孩子。
现在,游戏结束了。
就像大家所熟知的那样,在每一个于黄昏时结束的捉迷藏之后,孩子该被大人唤回家啦。
所有的伪装和坚持在此时尽数瓦解,泪水决堤的那一刻,枭栩仿佛要把这十三年来受过的苦、没流出的泪都发泄出来,他扑到早已朝他张开双臂的外祖母怀中,把头枕在外祖母腿上,呜咽着吐出不成句子的话语:“外祖母…外祖母……我,我不是……”
“对不起,对不起,小羽不孝……”
剩余的话语被温暖的怀抱通通融化,许老夫人把迷途的青年抱在怀里,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尽管现在的青年早不似孩童时她可以将他完全抱住,对于许老夫人来说这都没有半分区别。
这是她的小羽,她最疼爱的外孙,她们许家的孩子。
是整个林州,最明亮的星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外祖母的眼中也噙着泪,那是喜悦的、欣慰的、心疼的,“外祖母的小羽,长这么大了呀……”
许正则老先生站在一旁,瞧见这一幕,也不由得双目泛红,但他不肯在母亲和外甥面前掉眼泪,于是把头侧仰,让眼泪憋回去。
“外祖母……”
“小羽,外祖母不在乎你是孩童亦或成人,不在乎你是林州的萧小公子还是都城的枭大丞相,只要你是外祖母的外孙就好。”
就像冠九霄所说的那样,身份、年龄、姓名……这些都没有什么所谓,重要的是你,只是你。
枭栩任凭泪水划过眼角,打湿衣物,秋雨夜寒凉,房间里没有点炭火,但现在的他竟然感觉不到任何一丝寒意。
远飞的鸟儿找到了归巢,迷路的游子重回到故乡。
他站在悬崖边,被爱拉回人间。
从此以后,哪怕天高海远,路遥风寒,也无畏无惧,永不孤单。
我的丞相大人啊,这世间美丽纷繁,你该多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