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小梅好饿……”穿着一身脏污破旧的粗麻衣服的小女孩蜷缩在瘦弱女人的怀抱里,因为长久的饥饿和寒冷,小姑娘已然气若游丝,连喊饿的声音都轻得几乎听不见,那女人面黄肌瘦,露出来的手臂只是一层皮包着骨头,显然,这对母女原本就是贫苦人家,如今遭了灾更是雪上加霜。
“小梅乖,别睡,别睡啊……马上就轮到咱们了,马上就有热粥吃了,小梅乖,千万别睡,娘求你!别睡!……”乞求的声音浸染脆弱而绝望的悲泣,干涩的眼眶却连多余的泪水都流不出了,淅淅沥沥的雨丝不知何时再次下了起来,落在她的脸上聚成水滴坠落,像是上天为她哭了一场。
“好,小梅乖……不睡,不,不睡……”小女孩向来乖巧听话,最是不希望让娘亲失望,可是此刻她的眼皮却重得仿佛挂上了千斤的秤砣,女孩无可抑制地缓缓合上眼睛,像濒死的蝴蝶垂落了残破的翅膀。
“小梅!小梅!!”女人的声音骤然尖利,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巨大力气,让她抱着女孩儿不管不顾地冲出队伍挤开士兵,连滚带爬地跑到施粥棚的落花面前,扑通一跪,尖锐不平的石子扎进膝盖的肉里也好似根本察觉不到痛,她抬手抓住落花的裙角,哭泣哀求:“姑娘,姑娘!姑娘求求您,求您先给我一碗粥好不好?我的小梅快撑不住了呀!姑娘!……”
落花被突然拽住又慌又惊,反应过来后连忙伸手扶人,“夫人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她一边尝试将女人扶起,一边高喊:“匪石!快盛一碗浓粥,再拿个饼子过来!”
那名唤匪石的是个身着金铭军服装的高挑男人,闻言手脚麻利地盛了满满一碗热粥,又专门挑了个软和的饼子,来到母女俩跟前蹲下,向前一递:“来,快吃吧!”
“谢谢,谢谢两位大人!”女人泣不成声,欣喜地把碗凑到女儿嘴边:“小梅,快醒醒,有吃的了!小梅!”
然而那女孩却是一动不动,躺在娘亲怀里神态安详而宁静,好像在睡梦中没有任何一丝的烦恼忧愁。
落花心下暗道不好,伸手凑近了女孩鼻尖,试探几秒后又慌忙抚上女孩儿颈侧……
——没有,都没有了。
无论是鼻息还是心跳,都没有了。
落花不忍地收回手指,抿唇垂下头:“夫人,请节哀……”
“不,不,大人您在说什么呢……?”女人不可置信,抱着女孩的手愈发用力,神情逐渐崩溃:“小梅!小梅!你醒醒,你醒过来呀!你醒过来看看娘啊!……”
“小梅,娘的小梅啊!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呜啊啊……”
枯瘦的妇人抱着幼女的尸体哭得声嘶力竭,沙哑尖锐的声音与愈发大起来的雨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哀戚之意越发浓重。
周围有好心的人想要安慰一下这位母亲,可是张张口又发现自已找不到什么能说的,自已心尖尖上的孩子去世这种事造成的巨大悲伤,怎么可能靠三两句干涩言语而缓解?
落花听不得这凄厉的呼唤哭喊,撇过头眼角蓄泪。
常道医者仁心,身为大夫的她又怎能承受得住如此稚嫩的生命在她眼前逝去?但生死天定,人微力薄,终究回天乏术……
“落花姑娘,”匪石站在落花身边替她遮住大半的风雨,宽慰道:“生死有命,别太难过。”
“我知道,我只是…她还那么小,我……”落花说话哽咽,言语有些混乱:“我没事,继续分粥吧,大家还等着……”
忽然,头顶冰冷的雨被什么东西阻隔,有人靠近,捏着巾帕为她擦去眼角的珍珠,携来再熟悉不过的草药苦香。
落花一下子就知晓来人是谁,抬头叫道:“主子!”露出来的泛红双眼可怜兮兮的,有千言万语想要哭诉。
“我都看见了。”枭栩替她擦干眼泪和脸上的雨水,“落花,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尽到分内的职责,以希冀更少的悲剧再度发生。”
“落花,大家都需要你,振作起来,嗯?”
落花吸吸鼻子,将枭栩替她擦脸的手帕握在手里,重重点头:“嗯!”
“好孩子。”枭栩夸她,“先去休息一会儿,你也忙了很久了。”
落花犹豫:“可施粥……”
“这不是我来了吗?再说还有金铭军看着呢,不会有事的。”
匪石忙跟着劝:“是啊,落花姑娘,你都忙了一天了,快去歇息吧!”
“那,那好吧,落花听主子的。”
眼见着落花去了大棚后头休息,枭栩走到了其中一个粥棚前,对着那分粥的士兵道:“给我吧,我来给大家分粥。”
那金铭军大惊:“丞相大人!您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枭栩轻笑:“我怎么就做不得了?你这是嫌我力气小?”
“不不!下官的意思是您贵为丞相,这种活计让我们来就是了,怎么能劳烦您呢?”
“丞相又怎么?既然到了林州来治灾,便是来为百姓做事,没有什么活儿是我做不得的。”说完,枭栩直接从那士兵手中接过了木勺,“来,给我吧。”
金铭军自然违抗不了丞相大人,只能傻愣愣地站在旁边生怕枭栩烫到自已或是怎么样,枭栩从煮沸的大锅中先舀了一碗递给身边的聆风,吩咐道:“拿去给那位夫人,劝她吃一点,你是女子,身份方便些。”
方才那碗粥被崩溃的女人失手打翻在地,混着脏水与污泥根本吃不得了。
“是,主子。”聆风接了粥碗,转身朝着那跪坐在地、抱着女儿嚎啕大哭的女人走去。
枭栩也知晓,那位母亲多半是吃不下任何东西的,在她自已接受这一切之前,她听不进任何的劝解和安慰,这也是为什么刚才枭栩这些人没有试图上前开解那女子,能让自已从悲伤中走出来的从来只有自已。
但这不是她该被放弃的理由,天灾之下,众生平等,若有余力,谁都不该被放弃。
轻叹一口气,将此事暂时抛之脑后,枭栩对着前方排队等粥的灾民们安抚地露出微笑:“抱歉让大家久等了,在下这便给诸位分粥,人人有份,不要着急。”
百姓们哪儿见过长得这么好看、周身气度这么不凡的人给他们道歉啊?前面的人简直是诚惶诚恐:“大人这是说啥话!您给咱们分粥,我们已经非常感激哩!”
“娘嘞,这位大人是个哥儿吧,怎地生的比女娃娃还好看!”
“刚才那兵哥子好像叫他‘成乡’大人?二春,‘成乡’是个什么官喏?比乡正大人还大?”一位地方口音比较重的大娘从枭栩手里拿到了粥和饼,正坐在一边慢慢吃,一边问身边读过书的儿子。
“娘,丞相可比乡正大好多级呐,比州守还大!”
“啥子?比州守还大?哦呦呦可真了不得!这位大人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恁老大官哦!”
“是啊……”那读过两年书的二春看着微笑地为百姓分粥的枭栩,疑惑地喃念:“不过,这位枭丞相,跟传闻中好不一样啊……”
“什么不一样喏?”二春他娘好奇不已,跟听八卦一样把耳朵蹭到儿子身边。
“先生曾经跟我们说,枭丞相是个祸乱朝纲的奸佞来着……”
“哦呦!话不要乱讲的!”二春他娘一巴掌拍到儿子胳膊上,“这位‘成乡’大人长喏地好看,又给咱分粥分饼子,说话文文气气的,怎可能是个坏官呐?”
“咋叫那个什么耳朵听的是假的,看见的才是真的!”
“娘,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二春对自家娘亲很无奈,但是心底也对这句话产生了认同。
耳力极好的枭栩把二春母子二人的话尽收耳中,满意地勾唇。
他来这儿亲自施粥可不是什么突发善心,他没有枭丞相那么善良。
拼着虚弱的身体来这里干盛粥的活儿,一是为了稳定民心,告诉百姓们朝廷派了大官来处理,并没有放弃他们;二是为了检查情况,确保施粥真的有做到位,而不是拿一锅水混几粒米了事;三就是图的这波好名声。
他保证,待此地灾祸了结,他离州归都,林州的百姓都会成为枭丞相的忠实拥护者。
平民百姓的生活离所谓的朝臣帝王太遥远了,在这个大部分百姓连字都不识的时代,他们根本不在意哪位大官今天在朝堂又杀了几个人,也不知晓所谓朝堂变迁、势力更迭。
他们只在乎今天早上吃什么、晚上吃什么,在乎今年的田地能不能丰收,在乎今年织的布够不够换足够的过冬炭火。
如今他们遭了灾、受了难,丞相大人来救他们,给他们饭吃,那他就是好官。
这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淳朴单纯的百姓。
……
枭栩都去盛粥了,其他人自然也不会闲着,都各自找了活儿做,许忆安本也想去帮忙,但在靠近时却被枭栩推了出来,让他多去看一看。
看什么呢?
许忆安不明白,但是他知道小叔叔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缘由,于是便选择听从枭栩的吩咐,少年人一步步地向前走,仔仔细细将周围的一切纳入眼眸。
周围似乎没有什么好看的,搭建简易的棚子下方堆聚穿着朴素的百姓,很多人身上的衣衫都是打着补丁的粗麻衣,他们吃着热粥和干饼都能露出幸福的笑容,因为在往常的生活中他们连这些都吃不上。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过得都不算富裕,但到底也还没糟到活不下去,温饱勉强,然而这些人都很容易满足,他们之中品行有好有坏,但在这种时候,人们总是愿意互相帮助。
这些都是许忆安所不知晓的。
许家的嫡小少爷,衣食无忧、安乐无虞,饥饿、伤痛、寒冷、死亡,那都不是跟他搭边的东西,他还没有蠢到“何不食肉糜”,但不亲眼所见,他也永远不会明白何为生活的辛苦,那是日经月累的劳作在脸上堆积的风霜,也是数年一日的奔波磨蚀在指尖的伤痕。
远处的土地连绵向天际都是一片昏沉的灰白,人们黄褐的皮肤跟深色的衣服也在细雨中被罩上一层朦胧的雾气,整个世界都像被抽去了色彩,昏暗而暝迷得让人分不清是白日亦或夜初。
而许忆安一席枫红突兀地闯进这方晦暗的空间,遥遥看去,就仿佛是这天地间唯一的那抹亮色。
他看见了。
少年人的眼中,映入了万千百姓。
那是同他所生长的衣食无忧的环境不同的、最底层、最真实的人间。
许忆安一瞬间明白,小叔叔希望他看见的是什么了。
许忆安蓦然转头,看向粥棚那里,枭栩正为一位老者添上浓粥,老者的身躯佝偻,无法把手举到常人那样高去接粥,丞相就将身子向前探着,把那本来只向帝王弯曲的腰身弯下去,把粥碗好好地送到老人手里。
他看见那老者向丞相道谢,而丞相温和地笑,他因为疲惫而脸色发白,额上冒出了一层细汗,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止,继续为每一位排队上前的百姓盛粥。
许忆安想,他或许不止看见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