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栩身体根基被毁,本应好好将养,在熙和年间他确实清闲得很,然而自从新帝登基后,他便殚精竭虑、劳心费力,一方面要处理政务治理国家,一方面还要抽空对小皇帝的进行教导事宜,更别提这些年西漠还对边疆时有侵扰,尽管打仗作战有冠九霄一干武将应对,但军队的后勤供应还是需要他暗暗操心负责,国库空虚,朝堂内又酒囊饭袋比比皆是,这璟国朝堂没有一处是安安稳稳没有漏洞的,哪有空闲留给枭栩养身?
如此五年过去,小皇帝健康长到了十五岁,璟国也勉强比从前好一些了,枭栩的身体却在一日日的操劳中陷入了相当糟糕的境地,头晕胸闷成了家常便饭,哪怕只是多吹了会儿风都会令他发烧病倒,但是这件事却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因为他是璟国的大权臣,是这个国家现今最脆弱也最坚强的依靠,帝王稚嫩,还没有成为合格的天下主宰,边疆依旧动荡,朝堂仍然不稳,暗处不知道有多少眼睛虎视眈眈地渴望把他拽下神坛,好能蚕食吞噬这个国家,所以他什么都只能自已扛着。
他的身体状况瞒得很好,除了身边的心腹,就只有他麾下的刘太医知晓,然而现在,知情人中多了一个莽撞、青涩而正直的家伙。
“宋太医,”枭栩料到了他的反应,不紧不慢,声音却浸满凉意地说:“你既已知晓,本相也不同你拐弯抹角,我的身体是什么状况这件事,除了你与刘太医,我不希望再有其他人知道,要么从今往后你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要么……”他轻轻一笑,“宋太医信不信,即便本相今日杀了你,明天朝堂上陛下也不敢说本相半句不是。”
……他怎么可能不信。
宋新岑闭了闭眼。
三年前,因为手中的玄金令,枭栩与三朝元老、皇帝帝师曲常发生了争执,一怒之下,枭栩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当着文武百官和当今天子的面白刃穿心,曲常的鲜血染红了大殿上的地毯,那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就如此潦草地结束了辉煌的一生,可是身为学生的天子卫珩禹却不能为老师报仇,最终的结果是罚俸三月,草草了事。
枭栩连皇帝的老师都敢杀,遑论他一个小小太医?
宋新岑垂眸下跪,闷声道:“小医明白。”
“就知道宋太医是聪明人,”枭栩满意地点点头,“那么,来告诉我,宋太医把脉看出了什么?”
“…枭相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体内的暗伤先不提,经年累月留下的陈病才是顽根,这会让您体虚气短,风寒发热怕是常态,不加紧治疗有损寿命,另外您的体内似乎有新的血气冲撞,形成淤积,您是否最近吃过什么补药?”这也正是宋新岑不敢相信的地方,在他看来,枭栩自五年前今上登基便一直独揽大权,手下狐狗遍布,巴结讨好的佞奸也从来没少过,每年送到丞相府的礼金珍宝,哪怕只拿出十分之一调养身体都不至于让枭栩的身体差到这种地步。
怎么会虚弱成这样?平民百姓家健硕些的老人怕是都比现在的枭栩好!
但是如果那些金银没有被枭栩用来治疗身体,那又是花到哪里去了呢?
宋新岑隐隐察觉到这背后隐藏着什么会震惊世人的旋涡,并且这绝对不是他一个小小太医该知道的,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已的思绪,也控制不住自已想要探查面前这个高不可攀、强大冷漠的男人背后秘密的欲望。
每个人都存在最原始的或深或浅的欲望,它们控制人前进,当人的欲望浅淡,他便淡泊名利、闲云野鹤,当人的欲望厚重,他便成王败寇、一念天地,人是欲望的奴隶,人是欲望的主宰。
宋新岑常听父亲感叹他的性子太轴,认准了什么便舍弃不掉、脱离不开,迟早是要因此吃大亏的。
那么,如今和枭栩产生牵连,是否就是父亲所说的“亏”呢?
枭栩听过宋新岑的话看向楚含锋,男人立刻会意地推门而出吩咐陈伯,没过几时,陈伯便送来了一碗褐色的药汁连同一些药渣,正是之前枭栩服用的那种。
宋新岑将药碗接过来细品,又仔细辨别了药渣,看过药方,这才回禀枭栩:“这补药本是不错的,药性对于普通人也较为温和,只是您的身体依旧承受不了,小医会将其中几味药材替换掉,您便可以安然服用了。”
“那便劳烦了。”
“小医分内之事。”
[我不明白]纵观全局,7478的声音在枭栩的脑海里响起,[您为何要将宋新岑拉进来?他不过是太医院里的一个小太医,既不掺和朝堂,也不插手战场,无权、无钱、无名。]
‘在7478眼里,宋新岑是个怎样的人呢?’枭栩躺在床上假寐歇息,像教导孩子一样地引导7478思考。
[正直仁善,志向远大,但青涩稚嫩,固执冲动。]
枭栩没否认7478对宋新岑的评价,而是说:‘宋新岑的性格不适合在宸都这种勾心斗角的地方生存,但是你不得不承认,越是黯淡无光的角落越渴望光明,越是见惯了阴谋算计的人才会越喜欢这种正直光朗的少年。’
‘正因为他正直仁善但青涩冲动,才鲜少人会怀疑他的话,想要改变枭栩的命运,第一步就要改变他在众人眼中的形象,如果宋新岑改变了对我的看法态度,那么哪怕其他人第一想法是怀疑,也会动摇枭栩在他们眼里的负面印象,之后想要一点点扭转会容易得多。’
‘而且别看宋新岑如今只是太医院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官,他才二十许岁,风华正茂的年纪,而太医院其他太医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了,宋新岑接管太医院只是时间问题,这种人才,无论出不出于洗白自已的目的,都是要拉拢的。’
[原来如此]7478感觉自已学到了。
将写好的药方交给陈伯,宋新岑便被楚含锋送出了府,下人还相当贴心地为他准备了回宫的马车,不过宋新岑拒绝了,他想要在街上走走,理清自已的思绪,今天此行给他的冲击还是不小的,在枭府时不觉,出来了竟然带有两分恍惚,回想起来曾说过的话,自已都不敢相信他能如此胆大妄为。
还有,那位枭丞相,似乎也与他想象中大有不同。
朝堂上只手遮天、翻云覆雨的枭丞相……原来是个病秧子?传出去怕是天下都会因此动荡。
宋新岑摇了摇头,不再多想,正准备加快步子回宫,一道低沉的声音突然叫住了他:
“宋太医,留步。”
……
[宿主,宋新岑在回宫的路上遇见了往您府上来的冠九霄,此时他正被冠九霄询问关于来枭府的事情。]7478有些警惕,更多是不解:[他想做什么?]
‘冠九霄身为疆钰将军,拥有远超常人的敏锐和洞察力,他知我性情谨慎,此次突然在他来拜访之前请了太医到府,还不是我一向用的刘太医,心中必有怀疑,自然会想向宋新岑套话。’
[宋新岑应当不会告诉他什么]7478此时倒真觉得宋新岑正直守诺的品性是好的了,当然,大概率也是因为根本不敢背叛吧,毕竟从前的枭栩真的是凶名在外。
‘宋新岑主观上当然是不会说的,但是只要冠九霄用上一些技巧,想从这位小太医嘴里套些讯息实在太简单不过了,只是这么一点儿讯息,就足够他继续追查下去。’
[他能发觉您的身体状况吗?]
‘他当然能,枭栩伪装康健的样子对他来说并不算完美,只要细心探究发现破绽易如反掌,从前冠九霄没能发现只是两人近距离接触机会太少,加上没往这边想过罢了。’
[那怎么办?宿主,我们该怎么阻止他?]
‘阻止?不,我们根本不需要阻止冠九霄发现真相,相反,我们要不着痕迹地露给他更多真相。’枭栩感到好笑,‘别忘了我们本来的目的,我们是要洗白自已的,7478。’
‘让枭栩曾经的奉献与苦难尽为人知,帮他擦干净身上的污泥血痕,我要让枭栩干干净净地坐在仙台上接受世人朝拜、香火供奉,我要让枭栩成为忠义仁善的代名词,我要他彪炳千古、光风霁月、神妖艳羡,因为这本来就是他该得的!’枭栩睁眼,露出一个些许邪气的狡黠笑容,眸内星辰碎金波光流转:‘他想一个人承担黑暗与罪责,给其他人留下太平盛世,让他们毫无负担地活着?对不起,我是个自私自利的商人,我付出了就得要回报!’
‘我偏要这些人什么都知道,我要他们自已解开对我的误会,我要用他们的愧疚为我的枭丞相铺路!’
‘我要让本会众叛亲离、凌迟致死、千夫所指的枭栩,作为大璟的明月,永生永世地光辉下去!’
那一刻,7478作为一个还不怎么通明人情的智慧能量体,头一次觉得自已似乎体会到了什么叫‘人格魅力’,并不存在的血液因为这一番豪言沸腾灼烫,困在这具病躯里的灵魂是如此耀眼,他骄傲且散漫,自信却强大,轻狂而张扬,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语气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笃定如果是面前这个人的话,他想做什么都一定能够做到的。
他觉得,自已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局里会派7479与自已来将枭栩与萧栩的灵魂互换,他也坚信着,这个‘枭栩’一定会成为名刻丹青的一代名相。
后世的史书上,必然会有为他所著的极为浓墨重彩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