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是雨青茶。”
“忆安少爷有所不知,”絮雪像是悄悄告诉许忆安什么秘密一样,把一只手挡在嘴边,低声笑语:“这可是主子最喜欢的茶叶哦!”
“哎?”许忆安有些惊愕,“小叔叔喜欢雨青茶?”
雨青茶的味道在林州各类茶叶中只能说是普通,虽不至于如低劣茶叶那般酸涩怪异,但是喝入口中后品还是略带苦味,林州家中有点闲钱的人家都会选择更好的茶叶,更不要说是富贵官宦之家了。
“很惊讶?因为觉得这种茶叶配不上主子的身份?”絮雪不用猜都知道许忆安在想什么。
“唔……嗯。”许忆安不太好意思地应声。
大璟官员奢靡之风盛行已久,尽管许忆安本人并不喜欢这种风气,但内心对于枭栩的偏心和崇敬却让他认为身为丞相,小叔叔享受大璟最好的一切理所应当,像雨青茶这样低端的茶叶,不该出现在枭栩的桌子上。
难道是……小叔叔生活拮据,买不起茶叶?!
许忆安一脸震惊,想的什么明明白白地表现在脸上,絮雪好笑地摆了两下手:“想什么呢?虽然因为每年支出很多,枭府的确称不上富裕,但是区区几两银子茶钱,还是出得起的!”
许忆安挠挠脸颊:“那……”
“主子就是独独偏爱雨青茶而已。”絮雪注视杯中清新透亮的浅色茶汤,眼前不断划过曾与主子谈论雨青茶时的记忆。
“主子说,所谓茶叶贵贱之分,除却味道造就,无非产量有别,贵的未必好,贱的也不是绝对差,雨青茶就是如此。它能得到伴茶长大的林州百姓们的喜爱,自有它的道理……”
“大抵雨青茶的味道已经没有那般重要,林州百姓,尤其是远在他乡的林州人喝雨青茶,更多的是在品一种怀念。”
许忆安有所明悟:“对家乡的怀念?”
“还有对百姓的怀念。”
絮雪几不可闻地发出很轻的叹息:“忆安少爷,主子对于林州来说,已经是一个陌生人了。”
他的家乡、他的百姓、他所有曾经憧憬过的雄志伟业,都在他逃出林州的那一刻与他再无干系,萧羽永远地留在了林州逢春城的州府大牢里,而枭栩,是整个大璟的枭栩。
“或许是心底执念未消除,或许是林州灾患难清解,主子这次终究还是亲自来了林州,但是待他回了都城,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踏足林州的机会。”
许忆安呼吸一窒,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可,可是,小叔叔他那么爱林州……”
让一个被迫远走的孩子这辈子都少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回家,是否太过残忍了呢?
“是的,主子非常在乎林州,所以他绝对不会做出危害林州的事情。”
“他要找一个人代替他守护林州,而那个人就是你。”
“我?”许忆安受宠若惊,连忙摇头:“不不不,我哪有那个能力呀……”
“何必妄自菲薄呢,忆安少爷?”絮雪的声音不大,语气很平缓,但是意外地让人信服。
在枭府的家人面前,她是个有点小任性的可爱姑娘,但是在别人面前,她理性又聪慧、温和而成熟,足以成为少年合格的引导者。
“主子的聪明才智远非你我能及,他既选了你,你就有这个资格和能力。”
“你若是相信主子,便也该相信你自已,你远比你想象中更优秀。”
“主子把最宝贵的林州交给了未来的你,不要让他失望啊,忆安少爷。”
枭栩为林州选择了一棵尚且稚嫩的小树种入土中,这棵小树尚且柔软、容易弯折、瞧着还不够高大,但是没关系,这棵小树生机勃勃、潜力无限,他将会把树根蜿蜒向下扎固在人民中,他将沐浴阳光雨露、经受雷霆风暴,最后的最后,他将长出强壮的枝条,生出浓茂的藤叶,把整个林州纳入荫蔽之下。
少年人眼里黯淡的光芒因为这些话再度燃亮,霎时眸光灿若骄阳:“忆安明白了!绝对不会让小叔叔和大家失望的!”
他将用生命护佑林州,至死方休。
……
枭栩等人抵达灾民赈济点时,落花早在那里忙活开了。
“已经感染发病的病人都送到东边的医馆去,那些与发病者亲密接触过的,即使暂时没有症状也要与完全健康的百姓分开居住!”
“士兵和大夫接触病人时都要用干净的布巾围住口鼻,并且勤清洗沐浴!”
“不要喝这些水,去让人挑没有被洪水污染的井水回来,彻底煮沸再饮用。”
“叫人去把那些给病人用完的布料一类物品收集起来,找个偏僻地方都烧掉——”
落花一个人指挥金铭军不停,愣是忙出了十来个人吵吵嚷嚷的架势,东南西北各个方向转来转去,跟个小陀螺似的。
枭栩把米色的布巾系上遮住口鼻,这才被聆风扶下马车朝落花走去,庄十方与仓蜚紧随其后。
“落花。”
“主子?”落花闻声向枭栩跑来,一抹额头上的汗水道:“您怎么过来了?”
枭栩用手示意落花看向他身后的庄十方:“这里有位想要此次灾疫治理主导权的大夫,我带他来见见你。”
落花好奇地打量庄十方:“小女子落花,不知阁下名讳?”
“落花姑娘好啊,小医庄十方。”庄十方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对这场会面不甚上心。
落花却对这个名字表现出十足的惊讶:“你说你就是庄十方?”
庄十方脸上笑意淡淡:“哈哈,就是你想的那个。”
枭栩见他貌似很得意的样子,向落花询问:“他很有名?”
“是的主子,这位游医庄十方虽然在上层名声不显,但在医者间还是相当有名气的。”落花为枭栩详尽地介绍了一下庄十方的身份:“据说,他游行天下、行踪不定,专为没钱的贫民百姓免费治病,时不时替富贵人家治难医之疾换取高额报酬维持生计,他医术精湛,很多疑难杂症都在他下药后妙手回春。”
“又因其平生所好无二,唯有美酒佳酿而已,故民间好雅称其为‘散游酒医’。”听落花的语气,显然也是对这位游医仰慕已久。
枭栩听过落花的详细介绍,看着庄十方语气不明:“原来庄大夫如此威名显赫,方才倒是本相多有怠慢了。”
“哪里话哪里话,枭相以后不怠慢小医就是了!”庄十方是深谙顺杆往上爬这一套的,不仅当真应下了枭栩明显的假恭维,还擅自改了自称,从“草民”变成了“小医”,可谓是相当不要脸。
枭栩不想理会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只是跟落花讲话:“既是如此,此次治疫交由他主导指挥,你认为如何?”
“可以的,主子,庄游医治理灾疫远比落花我有经验,我一旁辅助他就是。”
“嗯,病源查清了否?”
“查清了……”落花犹豫一下,“主子可还记得您第一次去施粥时,看见的那位女儿去世了的夫人?”
枭栩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她没将女儿的尸体下葬?”
落花亦愤亦怜地紧皱双眉,“的确如此,那夫人死活不肯相信自已的女儿已经死了,将女儿的身体抱在怀里一直不许其他人碰,也不把尸体下葬,那女孩儿的身体一日日烂了、生了虫,才导致了这场疫情发生。”
“唔…!…”聆风捂住嘴,光是听着都觉得反胃。
枭栩对此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又问:“现在那尸首可处理了?”
“已吩咐人焚烧后用白灰掺杂深埋,那位夫人情绪太过激动,我不得已用药迷晕她后关到单独的房间里去了。”
“嗯,做得很好。”
“落花应尽之事。”
“庄大夫,”枭栩转过身,同一直在看他的庄十方对视,自两人见面以来,丞相头一回对男人露出了不含任何其他意味的恳求之色,微微垂首低声:“此次林州灾疫,请务必竭尽全力。”
庄十方明显被枭栩能对他低头这件事惊住,微愣后收敛笑容,郑重拱手回礼。
“定不负枭相所托。”
……
林州大疫七日。
逢春城的城门被士兵们严防死守,不允许任何没有通行令的人进出,城内原本繁华热闹的商街酒巷如今空无一人,只能偶尔见到一队巡查的士兵疾步而过,处理此次疫情的大夫和官员脸上都围着布巾遮住口鼻,却依然挡不住逢春城内弥漫的恶臭与药苦。
枭栩今早依然是从桌案上醒来的,为了不将身上沾染的病气传染给家人,他已经好几日不曾回去了。
左臂被枕得麻木,试图动一动都会激起难耐的阵阵酸疼,右手毛笔笔尖的墨水在睡梦中污脏了袖口,留下一大团墨渍,案上灯台内的蜡烛早已燃尽,昭示着枭丞相又一次不听人劝地工作到了深夜。
看着被压住的折子,枭栩抬笔补上睡着前没有写完的几句话,而后便将毛笔放回笔架,顿时只觉全身疲惫、精神不振、思绪昏沉,天气渐寒,此时清晨更是冷意袭人,一股凉气顺着呼吸抵达喉咙,引发一串狠咳!
“咳咳……唔咳咳!……”
枭栩捂住嘴半趴在书桌上,剧烈的咳嗽让他整个上躯都在打颤,嗓咽咳到发痛,呼出的每一口气好似都带着血腥味,眼前景象模糊地发白、重影,只能看到窗外一片染血般的橙红缓缓出现,大抵是太阳要升起来了。
……药,他的药呢?
迟钝的大脑终于勉强回想起,宋新岑给的秘药被他昨天顺手放在了房间另一侧的架柜上,枭栩压抑着喉间的痒意与身上的不适,用手撑着桌案,试了好几次才凝聚力量从椅子上站起,摇摇晃晃地朝对面走去。
事实证明枭栩还是太勉强自已了,他的身体连维持行走的力气都很难积蓄,没前行两步他就脚软平地摔倒在地,虽然不是特别疼,但摔倒带来的冲击感还是让他发出了一声细弱的闷哼。
“唔……”
枭栩趴在地毯上,散乱的发丝遮住脸侧,让他的视线被细细密密地遮挡,枭栩干脆闭上眼睛就这样稍微缓了一会儿,过了几分钟恢复了些力气,才动动脑袋,让遮住视线的头发移开,随即,一抹灿金的光芒照射到了枭栩的墨瞳上,炽热而温暖地勾出一圈明朗的水光。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枭栩动作缓慢地从地上站起来,又是踉跄几步,这回有惊无险地到了架柜旁,从上头拿出了一个玉葫芦瓶子,拔开木塞从瓶内倒出两颗极小的朱色药丸,扔进口中连水都不用就吞服下去。
伴随药力挥发,很快身体的气力变得充盈,喉咙间的痒痛也消失了,枭栩整理一番身上的衣服,抬脚走到窗边,静静看着橙红的太阳不急不缓地爬升到高处,褪去初生的青涩转变为华贵且不可直视的骄日,为世界带来光明。
房间的正门被人轻轻推开,眉间含着倦色的少女进来看见站在窗边沐浴晨光的削瘦身影后,并不意外地无奈又心疼地嗔怪:“主子,您又没有休息!”
枭栩对着聆风露出安抚性的、柔软如水的笑容:“无碍的,我现在精神很好,也没有什么不舒服。庄大夫那边有进展了吗?”
“暂时还没有。”聆风神情低落。
眼见着城内感染的病人日日增多,治病的药方却迟迟不见推进,怎么可能不让人心焦?别说在治疫最前线的庄十方、落花他们,也不说每天处理事宜忙到没时间宽衣休息的枭栩和冠九霄,就连她聆风都忙到脚不沾地,其中艰辛苦累三言两语根本道不尽。
“相信落花和庄十方,他们一定会找到正确有效的药方治理疫情的。”枭栩宽慰聆风。
聆风颔首:“聆风知晓的,主子也要保重身体,莫太操劳。”
“我有分寸。”枭栩笑了笑。
‘但愿您是真的有分寸。’聆风双目满是忧虑,最后到底是把言语尽数咽下,转为一声叹息:“主子,先用早膳吧?”
“带到房间里来吧,我就不去正厅吃了,方便处理事务。”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