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府的客房并不算小，最初是为了迎接丞相大人准备的，那自然更是宽敞明亮、顶顶好的房间，但再大的房间也架不住房里的人太多，满满当当地站着，即使还有一些空地也仍旧显得分外拥挤，但现在无人在意这点小事，所有人的心神都投诸在倚坐于床榻上的那个瘦弱身影上。
庄十方仔细检查过枭栩的眼睛，询问了诸多问题，而后又同宋新岑交流了一番，两人不约而同眉头紧锁。
两位医者这表情可是把众人吓得够呛，心鄂地提到了嗓子眼，冠九霄代表众人沉声发问：“不能治好吗？”
“恐怕……希望渺茫。”宋新岑将情况如实相告：“此药为宋氏祖传，服用后可以暂时恢复人的气力精神，但是代价不小，其中的一味关键药材会堵塞人的眼部经脉，随着用药的时间和剂量的增长，堵塞淤积愈发严重，直到最后视穴堵死，彻底……”说到这里，宋新岑喉头哽咽，无法继续，满是愧疚地垂下头，懊悔不已：“很抱歉，都是小医的药，才让丞相大人……”
“瞎揽什么责任呢？”方才安静的丞相开口打断了小太医的自责之语，他此时分明已经看不见了，但还是凭着声音找对了宋新岑的方向，面对着他，尽管那双眼眸早不复从前灵动锐利，但其中氤氲的温柔依然传达得清清楚楚，不禁令人心中酸涩。
“你早已将副作用告知于我，是我自已坚持要吃的。”
“枭相……”宋新岑更难过了。
枭栩丞相分明是很好的人，为何上天总是待他如此不公呢？
庄十方继续了宋新岑解释：“现在枭相的情况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那条幼蛇的毒素加快了枭相眼疾病发，却反而留下了一线生机，视穴经脉并未完全堵死，还有恢复的可能，只不过非常困难，需要的药材也相当珍贵。”
“药材之事不成问题，待如生回到都城，无论需要用什么药，陛下都会为他寻来。”冠九霄的话引起了许家众人和庄十方的惊讶，早就见识过卫珩禹对枭栩的重视程度的宋新岑倒是没什么表情，满心在意着丞相的眼睛。
庄十方没有详问，只道：“那我们就尽快去宸都。”
“庄大夫，要同我们一起回宸都？”冠九霄眼眸沉晦。
“枭相此次出事，是小医未能保护好他，”庄十方看着枭栩，不知道是玩笑还是真心话：“如若枭相当真自此往后目不视物，小医合该负责到底。”
“不，劳烦。”凉月原本对庄十方无感，但是主子跟他出城一趟，回来就又中毒又失明，年纪小的凉月无法做到完全不迁怒庄大夫，冷着脸呛他：“主子，有我们，照顾。”
“好了，莫吵。”枭栩一句话阻止了空气中愈发浓郁的火药味儿，比起他的身体和眼睛，丞相现在更想知道的是现今城内的情况：“现今疫情如何了？”
“您寻回的仪罗花很有效，照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林州十之八九的病患都可以痊愈，不出半月，逢春城便可以解封恢复正常了。”提到这个，州守魏策显得特别高兴，说话都带着轻松的笑意。
“嗯。”枭栩闻言明显放松下来，嘴角也轻轻勾起。
不过，“您”寻回来的仪罗花？
枭栩略略思索就明白，这是庄十方把找回仪罗花的所有功劳都推到了他身上，丞相说不清这是来自游医没保护好他的补偿还是其他原因，左右这对他有益无害，他没什么好多嘴的。
“接下来的工作交给林州本地的官员和大夫就好，我们明日再待上一日，以防万一，若无意外，后天便启程回都如何，青云？陛下那边纵使有空尘大师辅佐，我也仍是不放心。”
冠九霄当然同意尽快回都，只不过他可不是为了小皇帝，“你还是先多关心关心自已吧，宋太医说过陛下那边一切安好，你就别劳心费神了。”
“但愿真的都好。”枭栩摇摇头。
见他们的谈话告一段落，许老太太才拄着鸩杖慢慢靠近了床边，哑声：“小羽，你要走了？”
“外祖母？”方才许家人一直没出声，枭栩并不知道他们也过来了，听见外祖母的声音，他连忙伸手想触碰老人家，“您怎么来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枭栩当着所有人的面叫出了“外祖母”这个称呼，让并不知道内情的宋新岑和魏策感觉自已突然知晓了什么惊天秘闻，震惊地捂住嘴。
“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怎么可能不来。”许正则也一起走到床边，言语中怪责不多，满满的都是心疼。
“舅舅，抱歉，小羽又让你们担心了。”枭栩食指和拇指互相搓摩，很是内疚。
“这是哪里话，我们是一家人啊。”这是许正则的嫡长子许扬清。
“小叔叔，我也来了！小姑姑本也想来看你，但怕她吵到你，我们就没带她。”许忆安摸摸鼻子，“现在八成在房间里闹脾气呢。”
“……谢谢，谢谢表哥、忆安还有知灵，谢谢大家。”枭栩一时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他人互相看了看，很有眼力见地默默退出房间，将空间留给枭栩与许家人。
“小羽，你当真要走吗？”许老夫人握着枭栩的手，坐在床边又问了一遍。
枭栩沉默几息，说：“外祖母，我是丞相，不可不走的。”
这偌大的璟国，还需要他。
“那……”许老太太再问：“我的小羽，还会回来吗？”
许正则听懂了老夫人的深意，这是在隐晦地问枭栩会不会回归萧羽的身份，不由得担忧地叫她：“母亲……”
枭栩这回沉默的时间比上一次更长，“应该……不回来了。”
萧羽已经死在了熙和二十二年，那个林州惊才绝艳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许老夫人三问：“那丞相大人，您还会回林州吗？”
枭栩这次没有沉默，很快回答：“会的。”
“好，这便够了。”许老夫人舒畅地笑：“丞相大人，无论您何时再回林州，许府都会恭候您的到来。”
“……多谢许老夫人。”
我们以敬称相对，我们以礼节互行，我们举止有度、恭顺毕情，但我们永远是彼此最亲的亲人，这份爱无关身份，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越血缘，仅仅因为你是你，我们便会给你所有的偏爱，而你不必做什么，你只需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个地方总给你备着一个专属房间的，这就已然足够。
这也已是现今能有的，最好的结局。
……
十月十三，返回宸都。
从昨天半夜开始，林州下了场细密的小雨，雨丝轻绵柔和，让人心灵安宁，到了今天上午才彻底停止的雨雾为林州的上空带来一抹彩虹的幻光。
为了让枭栩好好休息，众人并没有选择走得太早，所以待枭栩自然醒，被服侍着在床上用了粥，再慢悠悠起床洗漱时，已然巳时过半。
聆风拿着木梳小心细致地打理着枭栩顺滑的长发，墨黑中掺杂的几根银丝令少女心中泛酸，他的主子分明才二十许岁，正是风华无限好，意气恰逢时的年纪，却日日操心劳力、不得休息，对镜理青丝竟已可怜白发生！
絮雪站在一旁手中端了个盛放衣物的托盘，里头的衣服是许家人今早送过来的，因疫病封闭在府不得出门时，许家的娘子们就商量着要一起给枭栩做件衣裳，专门向絮雪要了枭栩的身体尺寸，十来日忙活做好，如今托絮雪送了来。
那实在是套格外漂亮的衣服，大片的月白色辅以湖蓝、缥玉、青碧，外衫与下摆是各式的祥云、水波、鱼鳞纹样，整体用的是林州名布流光锦，在日月光芒下行走，衣服就会呈现出水面晃动般的波光灵动，颜色浅淡却华美无双。
为了配这身衣裳，聆风把枭栩中间的一束长发编成细辫，其中穿缚一条坠着金铃铛的雪纹蓝绸，铃铛轻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庄十方为枭栩配置了舒缓眼睛的药膏涂在眼部周围，不过这种药受不得风沙，聆风就为枭栩准备了一条白绸系在双眸上。
此时的枭栩清淡如水、幽静如兰，像极了居住于九天之上，食风饮露的仙人。
风雪二人打扮完枭栩后，看着主子的新形象满意地颔首。
即使主子只是坐在马车里，她们也要让主子以最完美的形象离开林州！
……
枭栩右手被聆风扶着，左边有楚含锋跟在一边，身后是花、雪、月三个姑娘，一行人出了房间走向许府大门，其他人早等候在大门处了，除却原有的冠九霄、许忆安等人，回宸都的队伍还加上了庄十方与仓蜚，宋新岑这些太医还要再等些时日，待林州疫情彻底清除再回宸都。
和先前风格完全不一样的枭栩出现时，自然是好好惊艳了众人一番，像许忆安这样的年轻人更是直愣愣盯着人看，半天回不过神。
许知灵欢欢喜喜地叫开了：“哥哥！神仙哥哥今天真好看！”
仓蜚闻言看向许知灵，一向靠外貌装乖取胜的他如今碰见了真正的乖巧可爱的小孩子，不高兴地抱胸哼唧。
“谢谢知灵，你今天也很有活力。”枭栩温柔回应小姑娘。
“就知道这件衣裳一定适合您！”周大夫人正是要给小羽缝一件家人做的衣服这件事的提出者，如今看到枭栩穿这套衣服这般丰神俊朗，高兴得不得了，她身旁许府的其他女眷也俱是笑着应和。
“还是夫人们做得好，穿起来很舒服。”枭栩如今看不见，不能对外形表达看法，但是这件衣服的舒适度真的非常好，柔软也保暖。
“枭相，”许正则走过来，轻轻拍枭栩的肩膀，“忆安托您照顾，若有忤逆，尽管收拾就是。别太劳累，有事尽可吩咐这臭小子去做，他年轻，皮糙肉厚抗磋磨，别太惯着他。”
“祖父……”许忆安欲哭无泪，这话说的，可真是他亲爷爷。
枭栩轻笑：“许老先生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忆安的。”
许正则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起今天的正事：“朝堂风云复杂，国内异事四起，边疆亦频有骚扰，草民人微力薄，不通政事，唯有家中钱财拿得出手，如若您不嫌弃，许家愿每年向您奉上一半的收益。”
枭栩听后大惊，连忙拒绝：“不，这怎么行！”
‘’枭相，还请您不要拒绝。”
年迈但明慧的老夫人拄着鸩杖踱步上前，跟着一起劝说：“许家没有铺张浪费之人，过多的收益对我们来说，无异于兔巢之中藏有蛇卵，太过危险。”
“今日，即使您不取走这份财物，他日也照样会有别的哪位大人，过来强抢走这些银子。”
“为了安分做生意，许家每年花费在打点上的钱，并不比一半的收益少。”许扬清在许老夫人身边补充道，说起这个，他脸上满是无奈的神情。
“许家想求枭相的一份庇佑，”许正则话语含笑：“不知，许家是否能有这个荣幸呢？”
许家是林州第一富商，而林州又是全大璟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每年纯收益的一半，少说也有五万两雪花银。
相当可观的收益。
这笔钱，枭栩需要，金铭军和虎贲卫更需要。
私心中他不想拿家人的钱去投入这个无底洞，可是为了家国，他又不能拒绝。
纠结一番后，枭栩最终还是接受了，但提出：“我只要三成。”
“哈哈哈……好，遵从丞相大人喻令。”许正则不出所料地朗笑几声，“许家已雇佣镖局将三万两白银送去宸都您的府邸，说不准会比丞相大人您更早到达呢。”
原来早在昨天，许家就已吩咐人去雇佣镖局押送白银，正正好好三万两，十分之三的许家年收益。
他们早就料到枭栩不会轻易接受，便提前把钱送过去，而后在今天用更高的数额劝他，这样枭栩想拒绝都拒绝不了。
冠九霄为他们的先见之明感到敬佩，不知道是该夸许家人不愧是商人脑子灵光，还是该说他们不愧是枭栩的家人、如此了解枭栩性情。
或许两者皆有吧。
枭栩也知道自已这是被套路了，露出无奈而温暖的笑容，对着许家众人微微垂首示礼：“此行林州，多谢许府诸位尽心款待，值此分别，好自珍重，期日重逢。”
许家人齐齐弯腰行礼：“枭相珍重！”
自此相别难再见，惟愿君长安康健，岁岁年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