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被一把匕首抵着脖子,空尘表情依旧不见任何慌乱,看向枭栩的目光仍然是那般沉静,他说话很轻,缓缓道:“小僧不明白阿栩的意思。”
“空尘,不要同我装傻,没有意义。”枭栩嘴角的笑意已经彻底隐去,面对空尘,他没有挂起那惯用的伪装笑容,甚至不曾委婉试探、虚以委蛇,此刻青年的眼神比他手中的匕首还要锋利,好似想要剖开空尘的身体,直把男人整个人从里到外分析透彻。
“我讨厌背叛。”
空尘听见枭栩这样说,直白得像一个孩子。
空尘的心突然感觉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尖锐且强烈的不适令他不由得皱起眉头,那素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头一次在人前出现了裂痕,他不由得为自已辩解。
“我没有背叛你。”
枭栩眼中的冷意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融化,青年定定地看着空尘,一寸一厘,从眉眼至唇下,反反复复,最终还是落在那双仿佛可以包容世间一切的宁静眼眸上,恍惚间仿佛一如初见,但是对枭栩来说,又是如此陌生,陌生到可怕。
“空尘,我本来以为,你不是这样的。”枭栩语气很平淡,但不是往常的那样万事尽在掌握的那种漫不经心,更像是失望过后的麻木。
枭栩对空尘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很好。
他生性自由,讨厌束缚,来到此世知晓枭栩曾经的命运后更是厌恶所谓“天命”,所以在与空尘第一次相见,就听见对方说“尘生而知之,是天命所赐;身居高位,是天命所归;如今得见枭相,也是天命所指。”“‘空尘’的存在,就是为了您。”这些话时,枭栩不但未曾喜欢上这个突如其来的臂助,反而心生了些许厌恶之情。
‘就因为一句话,而被所谓天命所束缚,是何其悲哀的一件事。’
‘为枭栩而活的空尘在他的眼里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天命的工具。’
这是枭栩曾经的想法。
他不喜欢没有灵气的木偶,他热爱一切自由、鲜活、独立的事物。
枭栩对空尘的改观,源自于那场闲聊,其实重点只是对方貌似并不起眼的那句“我想让你活得漂亮些”。
你当然也可以说这只是一句讨人欢心的表面话,没有什么稀奇的,但是对当时的枭栩来说,这句话却是打破了空尘在他心中的第一印象的核心。
原来木偶也是有心的啊。
原来他并非是真正的工具,他也有喜怒哀乐,也会心疼别人、想对别人好。
这样想罢,枭栩顿时朗笑出声,秋枫似火,青年那时的笑却比火焰要灼目得多,他说:“空尘,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但我现在发现,我好像错了。”
但是现在,这句曾经无比明媚阳光的话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枭栩脸上,嘲笑着他的自以为是和信任错付。
原来你给我的所有爱护与珍惜,就是即使伤害我身边的人也无所谓?
原来所有人在你的眼里,就都只是必须顺天命而行的棋子?
原来我以为我们之间的所有交心之举、欢畅之言,都不过是天命的附属品?
一句句质问,想要冲破唇舌的围栏吐出来,最终都随着空尘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眸投射过来时,消弭在了枭栩唇边。
他本以为自已对空尘的第一印象是错的,于是否认了自已一次,如今,他却在将信任尽数交付之后又发现自已对空尘的第一印象其实没有错,于是他又要再否认自已一次。
空尘的胸口因为枭栩的话而发闷发酸地疼,哽在喉咙里让他明明想说些什么,却连一个音节都说不出来。
枭栩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他的骨头简直是用铁铸成的,就算打断了里面流出来的也是灼热的浆水,他怎么会有错呢?他怎么会承认自已有错呢?
然而现在,他明明白白地在空尘面前坦然承认——我错了。
抱歉,我看错了。
“阿栩,我……”空尘想要解释,可是他蓦然发觉,自已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他能说什么呢?
是的,他的确是早就知道了张之江身体里有圣蛊,也清楚给阿栩治眼睛的嫣罗脂的香气可以诱发蛊虫成熟,他明白张之江若是体内蛊虫成熟和回到南疆多半会有性命之忧,但是这都是天命,天命是不可违抗的,他做这些,只是为了保证阿栩在这一世的平安无虞。
现在的阿栩身上已经承担了太多人的因果了,光是林州一行改变的命运线就数不胜数,若是还想保证枭栩此世圆满一生,就不该再于其身增加累赘,张之江必须去面对自已的命运,甚至林闻阙也是。
他只是顺天命而为罢了。
“空尘,”枭栩这样叫他,语气似乎比刚才缓和了许多,空尘的思绪被打断,迟迟才应了一声“嗯”,而后,他就听到了让自已的思绪完全停顿的一个问题——
“如果,我不是你的命定之人,你还会来到我身边吗?”
空尘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空白。
如果枭栩不是他的命定之人?
空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从他出生开始他就知道,他是天道在人世间的牵引线,他此生注定要为自已的命定之人、天道的命缘之子贡献一生,他要保证一切该发生的事顺利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消弭无息。
他从来没有想过其他的可能。
如果枭栩不是他的命定之人,他还会来到枭栩身边吗?
……不会。
纵使他并不想承认,他的理智还是告诉了他真实的答案。
多可怜啊。
他只是天道放置在人间的玩偶,是一个连自已遇见什么、去做什么都被设定好了的、帮助命缘之人完成辉煌的工具。
那他的感情又到底算些什么呢?
空尘愣愣地看着枭栩,看着青年那双永远燃烧着不屈火焰、永远如黑夜寒星般闪耀的眼眸。
他,又算是什么呢?
枭栩就在此时撤回了放在空尘脖颈上的匕首,这把匕首还是面前这个人送的,藏在紫鞭的鞭柄里,是他迄今为止所收到过的、最满意的一份礼物。
可惜了……
枭栩垂下眼睛,遮盖住眸中的闪烁,他将腰间的长鞭拆下,把匕首插回去,而后好好地把紫鞭放在了地上。
“抱歉,今日之事,是本相失礼。”
“国师大人曾经的恩情,本相会想办法报答的。”
枭栩挪动脚步,擦着空尘的身体向大殿外大步走去,向光而行时衣袂翻飞,却再也不是空尘熟悉的弧度。
“颂海,我们走。”
张之江一愣,随后赶忙跟着枭栩离开,路过空尘僵在大殿上的身躯时,看向国师的眼神带着两分悲悯,但也仅仅是短暂的一瞥。
一直听着两人交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空尘这才慢慢低下了头,看向脚边的紫鞭出神,又是不知过了多久,男人蹲下身捡起长鞭抱在怀里,唇舌溢出几不可闻的呢喃。
“……我,错了,吗……?”
……
张之江随着枭栩走出相当一段距离,犹豫了很久,才伸手拽住枭栩的衣袖,“等等,如生,别继续走了。”
枭栩还当真依着他的话停下脚步,转过头时又是瞧不出任何破绽的微笑,“怎么了,颂海?”
“不想笑就别笑了,怪难看的。”张之江叹了口气。
能对着枭栩这张脸说出难看二字,张之江或许也算这天下头一份儿了。
枭栩唇角微微上扬了一下,随后收敛了表情,不再“难看”地笑着,眼眸像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隐晦地哀伤着。
“你……”张之江知道现在就说起刚才的事不太好,但这件事确实也不能再拖下去了,况且枭栩八成也已经都知道了,“如生,你知道我体内蛊虫的事了?”
枭栩无言颔首。
“什么时候知道的?”
“前两天刚知道。”枭栩的嗓音有点哑。
因为曲蝶儿的再次出现,以防万一,枭栩命暗翎卫在全城搜索蛊虫的痕迹,因为想着张之江体内还有圣蛊,怕曲蝶儿万一知晓了会对张之江不利,于是他派了更多人手在张之江身边保护探查,没想到曲蝶儿没查到什么线索,却反而知道了颂海一直有事瞒着他们。
“为什么……不告诉我?”
“就算不告诉我,为何连言诏都不告知?”
为何在痛得近乎昏迷的情况下都不肯向我们求助?
为何宁愿与空尘对峙、独自预备继承人准备远行,都不肯向我们开口说一句话?
是我们不值得信任吗?
张之江视线偏移,头也跟着低下去,“我……”
“我不想让你们担心,这本也是我自已的事,不该牵连你们。”
“更何况,南疆情况复杂、危险层生,你们一个是大璟的丞相,一个是右御史,要是出了事,大璟该怎么办……”
这一刻,枭栩终于体会到了曾经冠九霄他们五味杂陈的心情。
枭栩深深吐出一口气,一把抓住了张之江的手,拽着他向前跑,强行堵住了友人喋喋不休找借口的嘴巴。
张之江被他带得身形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又很快平衡后被拉着向前跑,奇怪极了,“等、等等,如生,这是做什么?”
“收拾东西,送你去南疆。”
枭栩的声音随着奔跑的风声传进张之江耳朵里,让他瞪大了眼睛。
“什么?现在?!不行,我还没准备好……”
“我早已替你准备好了!”这种事情多拖一秒就多一分的危险,枭栩全然不顾张之江的挣扎,带他跑着跑着跳上一个马车。
马车内,庄十方早已等候多时,正没正形地瘫在座位上,见到他们两个匆匆忙忙地上来,还悠闲地抬手打了个招呼:“哟~”
“一个神医陪你去,够不够?”
张之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