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都四月的风拂面微凉，春水初升，春芽初盛，暖阳融融下万物生机勃发，在这样的好天气里，似乎是不该有什么遗憾之事的，可惜离别的到来总是并不挑选时节。
枭栩已经为张之江准备好了一切，车马行礼、陪同的游医庄十方、向帝王提交的辞信、一路通行南疆的凭证、号令南疆金铭军的令牌……他什么都不需要再考虑，只要往前走就好。
他们都明白，越是多拖延一会儿，蛊虫就会越成熟，张之江就会越危险，所以枭栩连一秒钟都不想友人多等。
他对友人说：“走吧，颂海，现在就离开宸都。”
这句话乍一听，甚至显得有点冷漠无情，但张之江知道，这是无法离开宸都的友人，对他最大的温柔与支持。
理智告诉张之江，顺从友人的意思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最好的，但是……
青年转回头，目光扫过现在视线里可及的宸都的每一处草木、砖石、建筑，这往常看惯了的景色，在此刻忽然变得如此令人眷恋、不舍。
但是，他的感情果然还是无法克制，否则为什么现在他的心脏会感觉到仿佛被人用手肆意揉捏般的闷疼呢？
当然，他最舍不得的，其实还是人……
青年仰头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眼前恍惚闪过那道熟悉的高挑身影，那抹总是灿烂、总是张扬的颜色，张之江身上未褪下的官袍是深沉的靛蓝，好似一块被裁剪下来的海洋，寻找着能够让自已掀起碎金波澜的光。
‘我大概，终究不属于这里……’
张之江收回视线，再次看向枭栩时，眼神已经恢复了从前的冷静自持，带着几丝歉意，说：“抱歉，如生，本来答应了你，要帮你的家人沉冤昭雪的，如今怕是做不到了。”
枭栩却全然不在乎，“我已经等了十几年了，再多些日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待你回来，再说这件事也不迟。”
“颂海，我等得起。”
南疆此行九死一生，两人心知肚明，然而现在，枭栩却仍将对自已来说无比重要的事情托付给未来的张之江，而张之江也不愿意再泼枭栩的冷水，说些什么自已可能回不来了这样的丧气话。
他只是郑重地答应下来：“好。”
衣摆飞扬，抬脚几步登上马车，张之江进入车厢后，打开窗户，对着站在马车旁的枭栩弯了弯眉眼：“那……如今是该说道别了吗？”
“不去见见他吗？”枭栩忽然如此问，并未提及姓名。
张之江心照不宣，一只手支在窗沿上，眸光微暗，语气好似沾了些埋怨：“分明是他不想来见我吧。”
“他害怕，你知道的。”
张之江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啊……我的确知道，他一直是个傻子。”
“就这样吧，如生，没关系的。”
枭栩闻言无奈摇头，“你们俩啊……”
“接下来，他要劳你多费心了。”
“你可得快点儿回来啊，我可应付不来这家伙。”
张之江轻笑，颔首，“我尽力，那，如生，再见。”
“再见，颂海。”
马车的窗户轻轻关上，枭栩移步两下，便与不知何时已经坐上了驾马位的庄十方对上了眼睛。
“枭相也要跟小医道个别？”庄十方貌似很期待这个。
“庄游医，”枭栩想说的却是另一件事，“我会好好照顾四方，但是四方不能没有师父。”
庄十方动作一滞。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主动要同颂海去南疆，但是其实我也不在乎原因，我枭栩会永远记得你的这份恩情，但是我也希望，你会保全自已，哪怕颂海他……”枭栩喉间艰涩，最后几个字怎么也吐不出来，但庄十方能明白他的意思。
这本不干庄十方什么事，他大可以袖手旁观，现在他愿意保护张之江前往南疆，对张之江和枭栩来说就是大恩情，所以枭栩不能、也不愿庄十方为此承受苦难、甚至失去生命，张之江自然也是同样的想法。
庄十方懒懒一笑，大不敬地抬手揉了揉枭栩的脑袋，直接把丞相大人整得一懵，抬眼看去，这位散游酒医神情温和，低声道：“枭丞相不必愧疚，南疆之行对小医来说，本也是不可逃脱的一件事，如今不过和张大人搭个伙儿而已，谈不上什么恩情，小医也有私心。”
枭栩并不认同，“我说过，我不在意你的原因，你肯与颂海一起去南疆，就是恩情，我一定会报的。”
庄十方露出些头疼的神色，“啊呀呀……枭丞相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唔，既然要报恩的话……”男人眸光一动，戏谑地瞧着枭丞相，“枭丞相叫一声我的字好不好？”
“你的字？”枭栩还当真不知道庄十方的字是什么，游医自已从未提到过，似乎就连他的友人颜习清，都只叫庄十方的名，而非字。
庄十方笑嘻嘻地弯腰靠近枭栩，装得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流氓，“如生，叫我阿熠~”
庄十方单字一个熠，算是十分少见的，而且这个名和字好像也没有什么关联，不过如今这些小细节也不重要。
“阿熠。”枭栩干脆利落地叫了一声，没有丝毫犹豫。
庄十方没想到枭栩真的会顺从他，神情明显顿了一瞬，不过随后他浅色的眼眸中就泛起了丝丝涟漪，如同春夜细雨，喜悦中带着挥之不去阴翳和怀念，枭栩看见他满足地浅笑了一下。
“哎，阿熠在呢。”
“好啦，现在如生的恩报完啦，阿熠也该走了。”庄十方在枭栩叫了这么一声后好像高兴得不行，连自称都变了，对枭栩挥了挥手，十分昂扬的模样，“再见啊如生，阿熠会记得给你带南疆的好吃好玩的回来的~”
“驾！”
鞭绳缚手，马蹄奔腾，不待枭栩也回上一句再见，游医已然驱赶马车跑向城外去了，丞相的一句“再见”消散在马车扬起的灰尘里，应该是有些风沙进了眼睛，迷得枭栩眼眶微微红了。
‘阿熠……’
枭栩眉头皱起。
‘这个称呼为什么，好像有些熟悉呢……’
“走了？”
身后响起的男声打断了枭栩的思绪，丞相双手抱胸，眼眸注视着逐渐远去的马车，没有回头：“看见了的事，何必再问一遍呢。”
“你倒是狠心，连颂海最后一面，都不肯见一见。”
林闻阙在马车远去后终于出现在枭栩的身边，他的声音很平静，什么情绪都听不出来，“我怕我见了他，就舍不得他走了。”
我更怕我见了他，就会忍不住跟他一起走，到那时，他一定也会很失望吧？失望他林闻阙竟然是这样一个为了私情不顾正事的人。
“更何况，我也不相信这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林闻阙眯起眼眸，“待科举此事了结，我便去寻他。”
真是抱歉，他林闻阙就是这样一个为了私情不顾正事的人，那些乱七八糟、琐碎零乱的人和事，在他看来比不上颂海的一根头发丝。
光已经沉溺在大海的深处，再也起不来、也不想起来了。
就是死，他也要同张之江死在一起。
枭栩轻叹一声，没有说什么，送张之江现在就离开宸都，是他和林闻阙共同的主意，林闻阙在科举这件事处理完后就去寻张之江，也经过了枭栩与卫珩禹的同意。
其实有时候，家国都太过遥远，贯穿一生的终究多是私情，人生苦痛、遗憾、别离都太多，偏心与自私，不能高高在上地被批评是错。
毕竟这才是人啊。
林闻阙瞥了一眼枭栩，“你呢？和那位空尘国师……没关系么？”
“……”枭栩垂下眼眸，“我也不知道。”
“真的伤心了？”林闻阙有点新奇地看着枭栩。
枭栩横了一眼友人，“怎么，我说没有，你就信了？”
“不信。”林闻阙也是毫不留情。
“哼。”枭栩将头偏向另一边，不满地哼了一声。
“你认为，是空尘的错吗？”林闻阙突然问。
“这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只要颂海受了一点委屈就会像发疯的狗一样到处咬人的家伙会问出来的问题。”枭栩嘲讽了一句。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如生，”林闻阙眸光晦暗，“天命，真的……”
枭栩不待友人说完就一摆手，皱眉打断了林闻阙，“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枭丞相转回身，向与张之江他们离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紫棠色的衣衫银绣波闪璘亮，仿若长风生羽翼，锦靴踏在石板上，没有任何一步游移不定。
“言诏，天命就是无形的枷锁，当你认为它束缚在自已身上的时候，你所走的每一步路，都会带上沉重的喘息。”
“而我们要走的路太远了，如果锁链加身，就永远无法到达终点。”
“我们只能跑起来，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才能追得上那些即将抛下我们的人的脚步。”
林闻阙看着枭栩的背影，忽然发觉，眼前的这个人必然是经历了太多离别，才能在悲哀中找出为自已留存希望的方法。
要他相信天命，就是要他把自已留存的所有希望尽数抹杀。
林闻阙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但他的眼睛却变得坚决冷毅，燃烧过怀疑与彷徨后，再无任何动摇的恐惧，男人几个大跨步向前，走在了枭栩的身边。
从天空向下看，两个人的身影渺小得好似蚍蜉，但在某种维度上，他们的身影又是如此高大，绽放着璀璨夺目的金色流光。
——永不熄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