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闻这段前尘往事，枭栩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无论是安慰还是开解在此刻都显得多余且虚伪， 他看向卫珏的侧颜，长公主秀美的面庞上并未见到多少伤心之色，她只是平静地为他讲述了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回忆着一个十余年来音讯全无的亲人，她的灵魂是一段青竹，扎根在外人看来丰腴实则处处贫瘠的土壤里，生长出最遗世独立的翠色，开出最清醒淡然的骨朵。
“枭栩丞相，边疆的状况，其实并不乐观对吧？”卫珏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方才的故事清风似的拂过，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微慈公主冷静得就好像她不会重蹈皇姐的覆辙一般，缓缓转动着指尖的佛珠，“和亲，未尝不是件好事。”
枭栩咬了咬舌尖，“那也远未到需要牺牲您来保全安稳的地步。”
“但这的确是牺牲最小、获利最多的法子。”卫珏只是笑，不掺杂其他情绪，通透又干净，她说：“我幼年略读百家典籍，过往诗书，三千历史，看惯了上头叙写的属于男子的丰功伟绩与属于女子的爱恋悲戚，我不知道有多少惊才绝艳的姑娘同我皇姐一般被礼教与婚姻淹没在漫漫黄沙里，连名字都不配存留，我也不敢去想。为了逃避，我选择了古佛经书，对着天地日月发誓绝不沾染情爱。”
“但我其实知道，身为公主，这是我不可逃脱的宿命。”
“我大可早早结婚，那样今日我就不必出嫁和亲，但是依照惯例，若没有适龄公主，帝王便要择一位非皇家女儿册封公主，代替出嫁。”
“我的宿命和责任，不该让其他无辜的姑娘代替承担，她们该有机会选择比我更好的未来。”
“二十多年啊……”
枭栩听见卫珏如释重负地叹息。
“我也想，去看看皇姐描画的大漠孤烟呢。”
此去马踏黄埃关，怨月不渡乡音雁。
骨销梦残香魂断，霓裳怎佑金阙安？
……
枭栩其实也不太记得清，那些事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了。
只是后来回忆起来的时候，曲常胸膛喷涌而出的温热与卫珏华美的嫁衣交织在一起，把世界都晕染成片片层叠的深秋枫叶，它们小心翼翼地遮住他的双目，不让他去看卫珩禹仇恨的眼神，不让他去想失去的遗憾和悲伤，它们催着他快些往前走，因为一旦停住前行的脚步，就再也跑不起来了。
经过长久的考虑之后，枭栩没有告知卫珩禹这两件事情的真相，他没有说曲常身中蛊毒，也未曾言微慈公主的出嫁是自愿，他只是当着万人心中的恶臣贪官，任由帝王注视他的眼瞳一日日深邃，璟国需要一位能够独当一面的掌权者，现在可以是他枭栩，但决不能未来一直是他枭栩，小皇帝需要尽快长大，而仇恨就是成长最好的养料。
——就像当年失去家人的他一样。
和亲出嫁的前一夜，微慈公主派人给他送来了一封信和一个紫檀木盒子。
“我的弟弟虽然当上了帝王，可终究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不能用眼睛去看，而要用心来观察。”
“枭栩丞相，我明白你是同我皇姐极为相似的人，你们所求的是常人难及的宽广浩瀚，微慈人微力薄，曾经无法阻止皇姐的梦想破碎，如今将离桑梓，想来也再无缘与丞相再见，思来想去，唯有一物可聊表助力。”
“此物跟我十载，常年浸润梵音，由安明寺住持亲自带领一百零八子弟开光七日夜，今日赠予丞相，衷心祝君——所求如意，所行光明。”
打开紫檀木盒，青碧的佛珠端坐其中，流转光华。
所许皆如愿，所行皆坦途，前路长漫漫，朝遮复星汉。
那之后，这串佛珠一直缠绕着枭栩的手臂和命运，直至死亡时的崩裂。
……
“丞相以为呢？”卫珩禹的突然问话中止了枭栩的回忆，回神后发现近乎全殿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若是一般人早就因此惊慌无措、不知所以了，但枭栩却不慌不忙，哪怕刚才不可抑制地陷入记忆中，他也仍分心关注着朝堂上众人的言论，知晓他们是在讨论林州大坝拨款加固的事宜。
林州地处偏南，气候湿润温和，平原山林交错，河流众多河网密布，秋季多雨易发水灾涝难，每年朝廷都会给林州拨一笔银子用于大坝的修缮与维护，近几年雨量增大，林州州守魏策为此上了封折书请求今年中央增加拨款用于大坝的加固工程。
朝廷上经过一番讨论现在分为三派，以冠九霄为首的一派主张拨款，并派一部分兵士前往林州帮助当地修缮大坝且加强巡视，以防今年雨期发生意外造成无法控制的水患。
以银司司呈黄守尹为首的一派反对增加拨款，理由是当今国库空虚，实在没有能力支持林州大坝加固，且大坝多年来一直有拨款维护，只要让林州当地官府加强警惕，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还有一派是朝堂上的酒囊饭袋混吃等死派，属于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口头禅为：也行也好都可以，在前两派的唇枪舌战中保持中立，这个早朝上得比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还清闲。
卫珩禹听完两方的激烈斗争后没有立即表态，转而询问上了今日一言未发的枭栩丞相的意见。
别看卫珩禹现在因为老师被枭栩杀了而不待见他态度冷冷淡淡的样子，朝廷上有了什么事儿他都是会先问问枭栩的想法和建议的，哪怕不说枭栩如今手握重权，丞相大人对于政事的处理能力也绝对无人能敌，卫珩禹不是心里没有天下百姓的昏君苗子，很多时候枭栩的意见他都会好好思考听从。
而对于这次的林州大坝加固一事，枭栩只想长长叹息一声。
这次的事远没有众人想象的那么简单，今年雨季全璟国的降雨量都将创下记录新高，林州尤甚，由此引发的洪水将波及林州半数以上的城池，而大坝也会在洪水的冲击下发生破裂，无论今年发多少银钱过去固定大坝结果都是一样的——因为往年给林州发去修固堤坝的钱早就被地方的那些官员贪污干净了！
连续多年几乎没什么钱真正落在大坝上，年久失修的坝体怎么可能抵挡得住洪水侵袭？！
不仅如此，在水患平息后，林州还会经历长达两个月的瘟疫，上一世枭栩在林州水患前正好病倒，没能去处理这件事，而被派去林州的官员能力平庸、态度也相当敷衍，什么都没做成，在瘟疫爆发后就立刻就跑到了别的州去，最后还是靠的一位民间神医找出对抗瘟疫的药方，救了林州的百姓。
这次的灾患给林州甚至整个璟国都带来了沉重打击，林州是全国最大的粮食仓，供给中央和边疆的稻米半数以上出自林州，水患造成粮食减产，瘟疫消减了林州的人口尤其是壮劳力数量，少说十年内都无法恢复。
供给边疆的粮食本就紧俏，经此更是雪上加霜，在粮草都无法保证供应充足的情况下，想要对付信奉弱肉强食、兵强马壮的西漠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那之后璟国对抗西漠少有胜绩，也导致了在冠九霄终于大胜西漠一次之后，出于多方考量，璟国最终还是决定堪称耻辱地出嫁微慈公主来停战休养生息的悲剧。
但你若问枭栩的想法，他还是会支持拨款加固大坝。
枭栩不信世间万事万物皆为命定，丝毫无法更改，就算林州的堤坝在洪水中注定破裂，那么只要能让它破裂的口子稍微小一点，阻拦的洪水稍微多一些，能多救下一个人的性命，那黄金万两都是值得的。
他的确是个自私自利的商人，没有那么光正伟岸，或许也存了几分借此洗白自已名声的意图，但他至少是个有基本的德行和三观的商人，不是利益至上的畜生，天灾下生命的存活，永远是最大的获利。
生命的价值，是不该用金钱来衡量的。
枭栩抬眸看向卫珩禹，启唇道：“微臣认为，黄银司说得不无道理。”
冠九霄闻言脸色更沉，卫珩禹也皱起眉头：“丞相是认为此次不该给林州拨款吗？”
“中央国库空虚是不争的事实，就算陛下同意了拨款，这钱又要从哪里出呢？”枭栩的问话使得卫珩禹一时哑然，黄守尹认为这是枭栩向着他的意思，有丞相大人撑腰，他更是底气十足气焰嚣张，高声附和着：“丞相大人英明啊！本来银司其他活动进项就不多，更何况这两年陛下体恤民生减免赋税，国库进账更少，对于给林州增加拨款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望陛下明断！”
很难说这一段话里有没有抱怨卫珩禹减税，让他能贪污的银子变少了的意味。
枭栩嗤笑一声，忽而转变了态度：“但加固林州堤坝的确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这笔钱国库拿不出来，我们可以另想办法。”
黄守尹身体一僵，冠九霄挑眉，接了话头：“枭丞相有何妙计？”
枭栩温和地笑着，目光扫过文武百官，说出了让众人心底一凉的话语：“诸位都是为国为民的肱股之臣，想来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不愿意出力助国的对吧？当然，也不是要大家亲自去林州修堤，只需要捐些银子而已。”
“这……”
众大臣犹疑起来，连曾经支持给林州拨款的几位都显得不情不愿，冠九霄却立刻支持：“好，我捐二百两。”
枭栩听见了不少官员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二百两，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大璟官员明面上的每月收入相较前朝不算低，收入分为俸银和禄米，以枭栩为例，丞相大人每月俸银五十两，禄米七十石，每年丝锦十匹，不算年节赏赐和各种补贴，这是璟国官员能得到的最高薪水，地方最低级的官员乡正每月大概俸银几千钱，禄米两石。
不要以为这薪水很少，依照璟国现在的经济水平，一石粮食已经足够普通三口之家吃二十天以上了，中等阶级十口之家年消费百两银子都能过得十分舒适。
当然，尽管俸禄对于大部分官员都已经可以满足温饱，但是人总是不满足的，在除却贪污受贿、搜刮民脂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外，许多官员也会选择私下经商来获取银钱，比如枭栩，他在璟国比较繁华的几个州都有自已的商铺；有些受宠的官员还能得到皇帝赏赐一小块俸地，俸地收上来的税不会上交中央而是归这位获封的官员所有，比如枭栩，丞相是有一块惯例的俸地在四季如春的樟州的；另外各种爵位官衔也有补贴，比如枭栩，熙和年间获封过太师头衔，每月有额外二十两银子补贴。
冠九霄身为疆钰将军，俸禄是和枭栩一样的，另外加上松州的俸地和建安侯的补贴，按理说也该相当富裕才是。但是这家伙是个傻子，自已有钱几乎都会拿去贴补军费和边疆百姓，俸地所处的松州是他的老家，人口较为稀疏，冬季漫长寒冷，所以赋税冠九霄也是常年能免就免的，如此一年到头，冠大将军也存不下来两个钱。
能拿出这二百两恐怕都得是搜刮了整个大将军府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