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往事
望见他变了脸色,我心头痛快了不少。
“看来爹爹果真是贵人多忘事,竟然忘了我原本该有一母同胞的血亲的,那也是你的儿女,如果那孩子生下来又养大,如今也有十岁上下了。”
秦伯远一脸阴沉:“这等陈年旧事如今再提又有何意义?”
我冷冷说:“意义就是,我绝无可能与郑氏儿女成为你心目中和睦的手足亲人。”
那年我六岁,与阿娘被放逐到秦府偏院。
京城的冬天真冷啊,与南边大不一样,阿娘身子骨弱,几番变故下来,搬到偏院当晚便见了红。
那时她已有身孕。
她腹痛了整整三天三夜,才等来了郎中,便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
那是我的弟妹,却化作了血水,永远消失在那年冬天。
阿娘叫我不要恨,我便装聋作哑,我想,只要阿娘还在就好,只要阿娘还在,再冷的冬天也冻不到我心里。
可阿娘不在了。
想到这,原本今日已杀了人,我明明已经止痛的额头,又卷起了刀劈斧砍、愈演愈烈的疼痛。
我咬牙切齿望着伪君子一样的父亲,佛口蛇心的郑氏,矫揉造作的秦笙,怒气翻涌而起,这恶心的一家人——
忽然,尽意握住我的手,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的手一直在颤抖,她身上的药香与谢泽漆如出一辙,浅浅淡淡飘过来,下一瞬,混沌的大脑重归清明。
我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尽意,脑海中将最近的事情过了一个遍,察觉出几分蹊跷,几乎是瞬间便改了主意,定下神看向秦伯远:
“今日之事究竟如何,想必父亲已经心中有数,就算惦记我出嫁后为府里谋好处,总也要让我在出门子前这最后一段时日过些安生日子才是。”
秦伯远见我竟然愿意退一步,更是第一次明确表态应了这桩婚事,大松一口气,高兴道:
“这是自然,今夜你便住到兰轩去,往后的日子,我也会叫你母……叫郑氏仔细打点你的嫁妆,只要你能想通,你永远是秦府大小姐,秦府永远都是你的家。”
秦笙不可置信看着秦伯远:“爹?”
秦伯远瞪了一眼秦笙:“笙儿,往日爹就是太宽纵了你,才叫你不知天高地厚,今日竟然差点闯出大祸!如今只死了个家生奴才,虽说名声上有些妨碍,但问题不算太大,如若真要按着你……”
他没说完,只冷哼了一声:“罚你禁闭半月,抄书十遍!”
秦笙还想叫,被郑氏按住,她的确比她女儿聪明得多,知道此时情势在我,秦伯远看中永安侯府的婚事,因此对我如今的态度不可为不重视。
今日的局又摆明了是秦笙设下,不光他看出来,在场的夫人们都心知肚明,在这种情况下,秦伯远不可能不做出罚她的姿态,否则不好对我交代。
秦笙只好咬牙认下,委委屈屈行了一礼便告退,郑氏还能端住慈爱的姿态,絮絮嘱咐我:
“筝儿莫气,你妹妹还是小孩脾气,今日之事是她不对,我回头会好好说说她,你是姐姐,让着她些,也是这十年间你们两个没多少相处机会,你出嫁前最后这段时日,多多与笙儿和轩儿一起玩耍,自然就能培养出感情来了。”
“等笙儿也出了门子,你们可是姐妹,在彼此的婆家间也是能守望相助的。”
秦伯远闻言表情好了不少。
“出门子?秦笙也要嫁人吗?”我问。
“我看她好像更想嫁给谢泽漆,今天这一出不也是为了毁我名节好让我无法嫁入永安侯府吗?反正我无所谓,要不然还是让她嫁吧,否则我怕她恨的夜里睡不着。”
郑氏忌惮看了尽意尽欢一眼,强笑道:“这孩子浑说什么呢,笙儿自有别的好姻缘等着,不是要……”
“好姻缘?”我打断她,“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你这样勾引手帕交夫君的娘亲在上,你女儿能学到什么好?有什么好姻缘?”
郑氏不说话了。
我盯着她眼睛笑着说出那个称呼:“是吧,芯姨。”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郑氏脸色一变,看着我:“你……你叫我什么?”
我脸上笑着,眼睛里却一丝笑意也无:“怎么了?芯姨,你不是来给我送麦芽糖的吗?”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个身上总是香香的姨姨常来看我,那是我娘的手帕交,虽然她早就家道中落,可我阿娘却并没有因此疏远了她,反而时常接济,就算嫁了人也没断交。
我娘怀了我以后,还约定着要她做我的干娘。
可我那傻傻的娘亲不知道,她的手帕交郑春芯之所以频繁上门,并非是为了她,而是在她眼皮子底下与秦伯远勾搭成奸,珠胎暗结,直至东窗事发。
那年还在保定,郑春芯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跪在刚生完我的阿娘脚边,逼着她点了头,允了平妻进府。
自此一步退,步步退。
郑春芯生了龙凤胎,何等天大的福气,又是秦府唯一男丁的生母,秦伯远重视再正常不过,只是他那会儿毕竟还没有对我阿娘厌倦,郑氏在容色上又的确差上几分,这才叫他堪堪端平了一碗水。
我阿娘太过天真,真的信了郑春芯的话,以为她和郑春芯能效仿娥皇女英共事一夫,还依着怀孕前的戏言,放我去亲近郑春芯,叫她芯姨。
可她没想过,她这位手帕交从一开始瞧她的目光就淬了毒。
郑春芯嫉妒阿娘,日日夜夜想,为何家道中落的不是我阿娘,为何嫁给文质彬彬举案齐眉夫君的不是她,然后她一步一步蚕食阿娘的一切。
保定人都知道她是平妻,可秦伯远升迁以后,我们一家搬入京城。
京城门庭整肃,天宽地阔,郑春芯知道她的机会来了,因此那一日,她找上门,说来送我麦芽糖,反手却说是我阿娘与门房勾勾搭搭,不然深宅女子,如何能拿到这等外面卖的吃食?
正巧外祖家在朝上失势,远走边关,阿爹巴不得与苏家彻底切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