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刚偏西,管家高旺便来到了江蕙居住的小院。
见了柳婶,高旺施了一礼,乐呵呵地说:“柳妈妈,老爷有意让蕙小姐回庄子里居住,又怕老夫人不同意,今日命我过来,领着蕙小姐去见见老夫人。烦劳柳妈妈费心给蕙小姐打扮打扮,如若入了老夫人的眼,进庄子的事便成了。”
柳婶听罢,自是十分欢喜,连忙进屋把江蕙拉在梳妆台前,精心装扮起来。
江蕙早听到了高旺的话,此时一声不吭,任由柳婶折腾,但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
母亲生前曾一再嘱咐江蕙,如若长孙晟来接她,她一定不能耍小性子,一定要跟着长孙晟回栖霞山庄,认祖归宗,这样才能得一个名正言顺的出身,这样长大以后才能嫁个好人家,这样下半辈子才能有个堂堂正正的正经名分。
“嫁个好人家、有个堂堂正正的名分”就是母亲对江蕙最大的希望。
母亲在江蕙的心中,一直如同一个女神,母亲既如此说,江蕙觉得一定对,因此,江蕙也一直在心中隐隐期盼着父亲派人来接自已的这一天。可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江蕙忽然觉得,母亲并不像她平时表现出的那样超凡脱俗,那样不计较名分地位。甚至可以说,这“名分”也许正是母亲心底最最刺骨的痛。难道……难道母亲是不惜用她自已的死,来换取自已进山庄这一天的到来吗?想到此处,江蕙感到胃部一阵绞痛,她推开柳婶,跑到院中,弯下腰来,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柳婶忙追出来,关切地拍着江蕙的背,叹着气说:“一定是太紧张了,放松些。不就是见见山庄中的长辈吗?还能有什么难的。你只要切记,进了山庄后,千万不要提你母亲,多看少说,乖巧一些,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就一定会给老夫人留下一个好印象的。”
江蕙大口地吐完,心中反倒平静了许多。她直起身子,感激地冲着柳婶笑笑:“没事的,我知道该怎么做,放心吧柳婶!”
说完,她接过玄霸递上的杯子,漱了漱口,然后转向高旺道:“可以了,大叔,我们走吧。”
柳婶忙拦住她:“咱们才刚刚梳好头发,你看你还没换衣服呢,而且,我们应该淡淡地扑点粉,描描眉,大户人家最讲究的就是女眷的仪容了……”
江蕙低头看看自已身上,是洗的发白的一身布衣——那是母亲为她缝制的、穿着最舒服,也是她最喜欢的一套衣服。
“没关系,柳婶,我觉得我这个样子没什么不好。”江蕙说着,向柳婶勉强笑了一笑,转身随着高旺一起向山下走去。
这高旺虽说是高夫人陪嫁过来的心腹,可平日里负责照顾江蕙母女的生活,和江雪接触很多,其实对江雪很有好感,对江雪之死也是极为惋惜。如今见江蕙有机会进山庄,便满心欢喜地过来她,此时见江蕙非但面无喜色,而且还不化妆、不换衣,明显不把山庄里的主子们放在眼中,心中很是不快。但他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如今有心劝几句,又怕江蕙抵触,反倒起了反作用。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这个小祖宗顺顺当当地带下山方是正理,于是一句话也不多说,江蕙说走,他就带着江蕙往山下走。
江蕙呢?此时也是满腹心事,无心开口。
因此一路上,两人谁都不出声,只管闷着头走路。
刚出山口,连绵几十丈的高大围墙便呈现在眼前。沿着围墙走到气派的庄门前,朱漆大门的两边蹲着两只威武的大狮子,大门上方高挂着牌匾,上书金光闪闪、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栖霞山庄”。
望着那四个字,江蕙感觉有一阵的恍惚,难道今天自已真的能堂堂正正的走进这两扇大门了吗?这可是母亲一生的奢望啊!
“蕙小姐,请……”见江蕙停下了脚步,那高旺抬起右手弓身示意。
此刻的江蕙,脑中一片混沌。她茫然地胡乱答应了一声,暗中深吸一口气,努力定定神,机械地跟着高旺走进了庄门。
庄子很大,房子也很多,但布局错落有致,处处红花绿树,处处亭台楼阁、处处花团锦簇。江蕙越走越感到迷惘,甚至有些近于慌张。渐渐地,她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被一层轻烟笼罩起来似的,院子里的东西全都开始看不清楚。她咬咬牙,竭力使狂跳地心安定下来,只直直地盯着高旺的背影,随定了,直往后院走去。
也不知拐了多少个弯,进过多少个门,两人最后终于停在了一个小院前。
江蕙眨眨眼,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抬头打量着这个院子。
——院子不大,但设计的格外精致,连院墙的青砖上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砖雕,在那院门上方,两个精致的红灯笼高高悬挂,上书“宁寿”二字。
院门口早候着两个婆子,见了她们,不耐烦地迎上来,说:“怎么才来,里面早就等着了。”说罢,上下打量江蕙,看到江蕙的装扮,脸上竟显出不屑的神色来。
高旺听了,忙往进让江蕙。
江蕙也不理会那两个婆子,暗暗攥了攥拳头,便径直进了院子。
转过写着大红“福”字的照壁,穿过正厅旁的侧门来到后院,正面六间上房,都是雕梁画栋,左右两边各有游廊厢房,游廊上挂着形状各异的鸟笼,游廊下满是各色娇艳欲滴的各色菊花。
江蕙一边纵目四顾,一边缓步走向正房。
两个婆子见状,相互看了一眼,撇撇嘴,心中虽不以为然,却也不敢怠慢,俱都加快脚步匆匆赶上,先江蕙一步走到正房门前,弯腰回道:“老夫人、老爷、夫人,姑娘来了。”
一个苍老却满含权威的声音自房中传出:“你们带她进来吧。”
两个婆子弯腰应了一声,分站在房门两旁,侧了身子,示意江蕙进去。
江蕙暗暗吸了一口气,抬腿跨进了门槛。
这是一个很大的屋子,分为里外两间,东向的里屋被轻纱遮挡,看不清摆设。外间装饰的富丽堂皇。正面放着一把太师椅,椅上端坐着一个雍容华贵满头银发的老夫人。左右各放着三把椅子,坐着春风满面的三男两女。太师椅四周站着许多锦衣华服的年轻人,众星捧月般地围着那位老夫人。
此刻,江蕙反倒定了心神,她抬头一一看去。
——那个是我的父亲,他姓长孙,可是我却只能随着母亲姓江。
——那个是去找过我母亲的女人,她是长孙家的正房夫人,我永远忘不了是她夺走了母亲的笑容。
——那个面如冰霜、目光冷峻的青年我不认识。
——那个满脸好奇、眼神闪烁的少女——我……我也没见过。
江蕙无畏地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老夫人冷冷地看着江蕙进来。虽然她是第一次见江蕙,但是,不知什么原因,江蕙的一举一动,甚至发髻服饰,都让她看着不顺眼。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涌上了老夫人的心头。
她微微别过脸去,努力克制着自已的情绪,沉声吩咐道:“开始吧!”
江蕙闻言,一头雾水地环视着众人,心中不解:开始?开始干什么?什么要开始?
只见有小丫头端着条盘走过来,条盘上放着一个盛满清水的碗。那丫头先走到长孙晟面前,长孙晟拿起碗旁边放着的什么东西——是针——他用针刺破了自已的手指,将血滴入碗中。然后,那丫头又端着条盘,款款来到江蕙的面前。一个婆子跟着走过来,也拿起了针,然后伸手去探江蕙的手。
江蕙看着碗里鲜红的血滴,心中已全然明白。别看她年纪不大,在母亲的影响下,她读书很杂,涉猎甚广。如今见此情形,满腔怒气自胸中腾起,一张白净的脸瞬时变得青紫。。
她猛地抽回已被婆子攥着的手,冷笑道:“我可以问一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吗?”
众人都是一愣,显然没有人想到她会有此一问。
长孙晟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出声。倒是高夫人慢腾腾地开了口,用的是哄孩子一样的语气:“放心,没事的,不会很疼,很快就好了.”
江蕙直视着高夫人,一字一句地说:“江蕙见识浅薄,敢问夫人,您摆的这是什么阵仗?敢问这阵仗可是叫‘滴血认亲’?哈哈,滴血认亲,多谢了,多谢你们想的周到,怕我这个孤女错认了父亲!”
说罢,她上前两步,指着与长孙晟十分相像青年与少女道:“这两位想必是长孙家的无忌大少爷、无垢大小姐吧,今日沾我的光,你们不妨也一并往这碗里滴点血验验,小心这么多年来错认了爹。”
听得此话,众人都哑然失色。
长孙无忌和长孙无垢两人涨红了脸,太师椅上的老夫人离了椅背,直起身子,不可置信地望着江蕙。尤其那高夫人更是气得浑身乱抖,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长孙晟见江蕙在老夫人面前如此无礼,心知这下让江蕙认祖归宗的事怕是成了泡影,心下焦急,怒气上涌,起身驱前一步,一巴掌打在江蕙的脸上。虽说未用全力,可江蕙的嘴角已然渗出血来。
江蕙轻蔑地抬手抹抹嘴角的血,无所畏惧地盯着长孙晟道:“长孙大人,你丢下我和母亲整整十年,你可记得当日我们刚见到你时母亲问你的话?她问你知不知道我们在这十年中的处境;她问你知不知道这十年里她是如何含辛茹苦地抚养你的骨肉;他问你知不知道,这十年里她日日晚间都是以泪洗面,白天却强撑着身体故作刚强;他问你知不知道她日日想念着你,牵挂着你;他问你知不知道她为保清白,不惜自毁容颜……”江蕙说着,情绪越来越激动。
猛然,她激昂的语调低缓了下来,眼睛里闪出了戏谑的光,柔声道:“长孙大人,你可知我母亲临终前对我说过什么吗?”
长孙晟闻言一愣,呆呆看向江蕙。
江蕙缓缓道:“母亲说她这一生最大的幸福是与你相遇,最大的悲哀也是与你相遇,可是她不怨、不悔。他让我转告你,今生未能与你相携到老,来生愿再与你相遇相识相携度过一生。”
长孙晟只感觉头轰的一声,不自觉地后退几步,瘫坐在椅子上,几欲昏厥。
江蕙又转向老夫人道:“长孙老夫人,您可能认为,长孙家以忠孝传家,讲的是礼义,我母亲的身份丢了您长孙家的脸。”
说罢,她自怀中取出一块晶莹的玉佩,举着玉佩道:“您看到了吗?这才是我母亲的身份,大周朝平原王郡主——宇文嫣。原本,她比你们这里所有的人的身份都要高贵。可恨正是像你们这样自称忠孝、满嘴礼义廉耻的人,背弃幼主依附新朝,致使金玉陷于泥淖。可敬我母亲出污泥而不染,财势富贵均视为无物,洁身自好,京城人所共知。是长孙大人倾心相交,我母亲才为之所动,一心想跟了他,做长孙家的人,甚至不惜自残,不惜放下尊严,到这里来看人嘴脸,仰人鼻息……”讲到此,江蕙的声音哽咽了,头也渐渐低了下去。
忽的,她抬头提高了声音:“母亲清清白白,天地可见,今日你们如此做派,侮辱的不是我的母亲,而是你们自已。你们不用担心我江蕙会赖在长孙家,今天我在这里对天发誓,我江蕙这一辈子,会一直姓江,从今天起,我江蕙与你长孙家再没有任何瓜葛。”
说罢,江蕙毅然转身,向门外走去。
江蕙不知道自已是怎样才走出宁寿堂,走出栖霞山庄的,她只知道自已在一直走,沿着石子路一直走、绕过假山一直走、穿过游廊一直走……
出了庄子的大门后,江蕙也不回自已居住的小院,仍在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一直往山里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江蕙只感觉嗓子一甜,一股鲜血喷出,然后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