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李世民到了丫苑,长孙晟马上回到栖霞山庄。他找来高东升和高旺,只说让李世民他们几个搬到丫苑住一段时间,命高东升和高旺派人每日按时将食材和日用品送到丫苑,不可怠慢。
头一天在宁寿堂中发生的事,高东升和高旺二人早就知晓,此时自然明白长孙晟的安排别有深意,于是二人都不问原因,只诺诺称是,心照不宣。
长孙晟又想来找高夫人,可是走到致虚堂门前站了许久,也想不出到底该和高夫人说什么,怎么说,最后还是决定不进去。
他又来到宁寿堂外,望着屋中人头攒动,也是站了许久,最后还是默然转身离开。
出了庄门,长孙晟大步往大山深处走去。
在山中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一路上都是绵延无尽的翠柏苍松,强劲的山风吹过,松涛阵阵,呼呼作响。渐渐的,山势越来越陡,面前出现了一处峭壁,如同刀砍斧削一般。
长孙晟在峭壁前的一处停下,抬手拨开密密匝匝的树丛,现出了一条宽仅尺余的石缝。
石缝延伸约莫三五十尺,侧身穿过石缝,眼前现出一处蒸腾着薄雾的山谷,轻柔的风自幽远的山谷深处吹来,草木的清香、鸟儿的鸣啭在风中荡漾。
刚才还快步如飞的长孙晟此时却停下脚步,伸手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一根拇指粗细的枝条,紧紧握住,然后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只走了几步,就感觉身后一股劲风袭来。长孙晟也不回头,只迅速一侧身,手中的枝条冲着身旁窜过来的庞然大物狠狠抽了下去。但那家伙的速度极快,枝条抽了个空。
长孙晟一击不中,脚尖一点,身体跃在空中。
他的身子刚刚跃起,一条粗壮有力的尾巴,从他的脚下扫过,呼呼带风,如同钢鞭一般。
长孙晟空中扭身,左脚探出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一踩,借助弹力向下俯冲,指尖倾注内力,手中柔软的枝条变得硬挺,向下面的庞大身躯直刺过去。
“好了,多大的人了,还为老不尊,每次来都和小辈纠缠不清,也不说让着点儿。”话到人到,一只手从树冠中探出来,抓住长孙晟的脚腕,硬生生把长孙晟拉回树上。
长孙晟在一根树枝上站稳身子,回身看向树上的人。
——那是一个干瘦高挑的老头,一袭玄青布衣,木簪束发,鹤发童颜。
长孙晟呸了一声道:“你总是怪怨我和它纠缠,却不说你自已养的这大猫是个傻子,你看看,我都来了多少次了,它也还当我是生人,扑上来就咬。也亏了是我,知道它那几招都是没啥用的花架子,但凡换个人,没被它咬死,也被它吓死了。”
“它哪里是不认识你,它是看你来心里高兴,知道终于有人能陪它过招了,不信?不信你仔细看看它的眼睛。”
长孙晟自树上向下看去——树下那一只斑斓猛虎果真是两眼放光,喉咙里发出低沉浑厚的呼噜噜的声音,长长的尾巴欢快地在身后左右摇摆。
“罢了吧,”长孙晟无奈地丢了手中的树枝,“你让它走开,今天我可没空陪它玩。我找你有事。”
老头歪头看了看长孙晟的黑眼圈:“熬夜了,看来是真有事,好了,你呢?免开尊口。我早就和你说过,你把我们几个从突厥接出来,送到这里,算是我欠你的。可是,那年我受你之托,孤身入皇宫,在皇帝面前昧着良心扯了那样一个弥天大谎,也算是提着脑袋为你走了一遭,欠你的从那天起就还清了。你闲的时候来我这里逛逛,咱们斗酒下棋,做个酒肉朋友可以,你可千万别再求我办什么事,我也绝不会给你办。”
说罢,老头轻飘飘跃下,落到老虎的面前,拍拍老虎的头:“乖乖,我们走。”
长孙晟见他带着老虎就要离开,忙也从树上跳下,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这件事你一定得帮,我想你也一定会帮。”
“这么肯定?”老头不以为然的笑笑,“你的老婆又生孩子了?又是难产?”
“不是。”长孙晟的脸红了。
“庄子里有要紧的人病了?”
“没有。”
“不是这种救命的营生,还能是什么?”
“是……”
“打住,打住,你不要说,说了我也不听。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帮。”
“好,我不求你帮我,但是,朋友一场,我想和你说说我的一段往事,你可不可以耐着性子听一听?”
“往事?”老头的眼中泛起一丝孩童似的兴奋,停住脚步,随意往草丛中一坐,仰头道,“那倒也行,若只听故事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
长孙晟忙也坐了下来,低头道:“这事说来话长。还得从那年朝廷招我回京城任职说起。”
“那应该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吧?”老人摸摸卧在身旁的老虎那大大的脑袋,漫不经心地问道。
“十五年前。那时我虽然刚刚三十出头,但若是从随父帅在边关从军算起,已经在北疆整整十三年了。”
老头点点头,收回摸老虎的手,正色道:“是啊,当年的你年轻有为,不是一味的强势,也不是一味的妥协。你双管齐下,恩威并施。在战场上,打得突厥望风而逃,在和谈时,又说得突厥心悦诚服。突厥人信任你、敬畏你,甚至有些崇拜你。在你父亲患病归乡,你主管突厥事务的将近十年中,你俨然已经是一个传奇人物,尤其是你一箭射下双雕的一幕,更是传为佳话。甚至可以说,你以一已之力,奠定了大隋北疆这十几年的安定局面。”
长孙晟摇头苦笑:“兄长过誉了。若没有大隋强大的军事实力做后盾,单凭我哪里能有什么建树?不过话又说回来,在突厥的那段日子,我的确是殚精竭虑,丝毫没想过个人的功过得失,也从未有过属于自已的生活,甚至连父亲休沐后在洪涛山下建起的这栖霞山庄,我都一次也没有来过。直到接到调回京城的旨意,我交割了北疆的公务,这才回到栖霞山庄探望父母双亲。”
“我知道,你好像就是在那时候成亲的。”
“是的,成亲后我在庄子里住了五天,便带着新婚妻子启程前往京师。到京师后,我任了一个闲职,每天有大把的空余时间。而且开始有了各种各样的交际,就是在这些交际场上,我认识了一个人。”
“不会是个姑娘吧!”老头笑了,语气中多了一丝戏谑。
“的确是个姑娘,她是沉香楼的头牌,名叫江雪。出身前朝官宦之家,虽在战乱中侥幸逃生,但也被迫沦落红尘。可敬她生就傲骨,不肯随波逐流,虽身在青楼,却洁身自好,平常只以诗书琴艺与雅士相交,不入她眼的就算豪掷万金,也难见上一面。沉香楼老鸨深知江雪的脾性,并不敢相逼。更何况,但就江雪的名头便是她的滚滚财源,她也就随了江雪,任江雪率性而为。”
长孙晟略停了停,继续说道:”说来也怪,多少世家公子、多少皇亲贵胄,江雪都视之敝履,却唯独青睐我一个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弹琴赋诗,而是谈史论今,甚至布阵排兵。我敬重江雪的为人、钦佩江雪的学识,江雪也感觉在我面前有难得的放松,时间一久,我二人惺惺相惜,进而私定终身,有了鱼水之欢。”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情之所至,无可厚非。”老人面上笑容更甚。
长孙晟闻言苦笑一下:“仁寿二年,我为虞庆则上书鸣冤,触怒龙颜,正赶上父亲病重,我便以侍疾为借口,辞官归隐。名利地位、金银财宝我都可以视为无物,但归乡在即,却有一个人让我无法割舍,那就是江雪。本来,我与江雪郎情妾意,又有足够的银子给老鸨,赎身并不是什么难事。可令我为难的是,长孙一门身份高贵,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一个烟花女子,而令家族蒙羞。”
“所以呢?”老头的话语中有了嘲讽。
“所以我思来想去,感觉贸然带江雪还家很是不妥。于是便与江雪约定一年为期,待我回家禀明父母再来长安接她。可我回家不久,还没来的及找机会和父母表明一切,我的父亲就溘然长逝。
“我虽排行老三,但是兄长长孙炽一心在朝廷做官,不肯回来担任长孙一族的族长,二哥又英年早逝,于是我只好无可奈何地继承了家族的衣钵。
“当我的称谓由‘少爷’变成了‘老爷’,我琢磨:想要立威,就绝不能让身上有污点,等等吧;当全族上下都认可了我,对我恭敬有加,我又开始犹豫,我想着接回一个青楼女子是否有损声望,等等再说吧;可是谁知愈往后来,我的这段往事便愈加难以启齿…… ”
“所以你抛弃了她,”老头仍旧在笑,可笑容中带着苦涩,“但说实话,以你的身份,这样做也情有可原。”
长孙晟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接着说:“我虽在栖霞山庄,可也在时时关注着她,我知道我走之后,江雪发现信期迟迟不到,心中疑惑,找了大夫一查,已然有了两月的身孕。她本就是女中豪杰,敢做敢当,坦然以对、并不惊慌。反倒是那老鸨哭天抹泪地数落了半天,见江雪毫不羞愧,面无惧色,却也无可奈何。
“为怕老鸨在饮食中做手脚,江雪与老鸨明言,如若孩子没了,她江雪也绝不偷生于世。老鸨又哭着大骂了一顿,但她知道江雪秉性刚烈,说到必定做到,也只好无奈地看着孩子出世。
“孩子刚刚满月,老鸨便逼着江雪见客。从怀孕六个月闭门谢客算起,近四个月来,老鸨在她身上没有什么收入,反倒多了许多开支,早就忍无可忍。看江雪已非完璧,老鸨甚至有意让江雪干寻常妓女的行当。江雪拼死不从,自已手持剪刀划伤了面颊。虽请长安城的名医治疗,无奈伤得太深,终究留下了刺目的伤痕。老鸨痛心疾首,好在江雪头牌的名号本就不全仗容貌。她的倾慕者闻听江雪义举更是鼎力扶助。老鸨才勉强同意江雪带着孩子继续待在沉香楼。”
“你知道她有了你们的孩子,你还任由她带着孩子生活在那种腌臜地方?”老人面上笑容收敛,皱眉问道。
“我……”长孙晟低了头,许久方道,“我心中一直是有她们的,我一直在派人悄悄照顾她们,也托人以重金替她赎了身,还在京城给她们母女安排好了住处。可是没想到,两年前,我托付的那人竟然未经我的同意,在江雪的请求下,贸然将她们母女送到了山庄,给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后来呢?”
“说实话,当管家将江雪的信物交给我时,我心中感觉到的并不是激动,而是一种害怕被连累的厌恶。我一直想着要与过往的不肖划清界限,在我的身上不能有些许的污点。我只想赶快疾言令色地将这母女二人打发走,与她们永不相见。
“我命管家悄悄从后角门将她们带入山庄,在一个僻静的屋子里,我问她:为什么到这里来?问她:即使要来为什么不事先打个招呼?她脸上激动的表情凝固了,她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她喃喃自语:‘这难道就是我朝思暮想的人?这难道就是我心念所系的相聚?’
“她几近崩溃地扶着门框,压抑了十年的委屈化作泪水,奔流而出:‘好一个多情的俏郎君,好一个有担当的伟丈夫,’她咬着牙,狠狠地说,‘一别十年,你知不知道我在这十年中的处境?你知不知道我如何抚养你的骨肉?你知不知道我天天夜晚以泪洗面,白天却支撑着装作刚强?你知不知道我天天想念着你,牵挂着你?你知不知道为保清白,我自毁容颜……’一语未了,她一把扯下蒙面的黑纱,沾满泪水的脸上,两道醒目的伤痕触目惊心。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江雪的脸。虽说我知道她自伤的事,也一再在心中告诉自已千万不能心软,但是此刻,当我听到江雪悲愤的责问,看到江雪美丽不再的脸庞,我心中自我浇筑了十年的坚冰竟然在一瞬间融化了,痛感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我的全部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