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知道江蕙有夜间晚睡的习惯后,宇文成都每天都来找江蕙聊天。
这个宇文成都,虽然长得一副赳赳武夫的面貌,可实际上对于琴棋书画、经史子集都有非常深的造诣。江蕙与他每次都相谈甚欢。十几日下来,两人间倒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江蕙时常笑问宇文成都,宇文成都才华横溢,明明他自已就是陪公主解闷的最佳人选,为何深藏不露,反倒要江蕙时刻陪在公主左右?宇文成都只是讪笑,并不回答。
一日,被逼得紧了,宇文成都呲着牙,露出一脸凶相,问江蕙:“你看我这副‘巨灵神’的样貌,公主会找我排解寂寞吗?”
江蕙哈哈笑道:“我看你呀,是不想被公主看上,做个窝囊的驸马爷,故意与她保持距离罢了。”
“慎言、慎言!”宇文成都听了大惊,忙捂住江蕙的嘴,“这可不能乱说,要是让有心人听去,传了开来,我可是百口莫辩了。”
“无妨,这里又没有旁人,你怕什么?”江蕙笑着拨开了宇文成都的手,“其实,我很理解你啊。你的武功人品虽是出类拔萃,但是行事过于耿直,不会变通,自然也不会卑躬屈膝地去讨公主的欢心。你这样的性格,的确不适合做什么驸马。”
“想不到啊!你我只相处十几天,想不到你竟然比我自已的家人更了解我。”宇文成都很是感慨。
“不会吧?怎么?你家里人难道希望你做皇家的女婿吗?”
“是啊!我父亲一心想要我攀附皇家,这才为我谋了个千牛备身的差事。以我的本意,男儿就应该征战沙场,真刀真枪的保家卫国,窝在京师,守在皇上身边有什么出息?”
江蕙挑挑眉,遥望着望远处:“凡事皆有捷径,在皇上身边总比在苦寒的边塞好上千倍万倍,你的父亲其实也是爱子心切。”
“爱子心切?”宇文成都冷笑道,“子不言父过,可是,父亲的很多做法,我都不赞同,他太过世故,太过钻营了!”
江蕙听罢,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着宇文成都问:“你可有兄弟叫宇文成龙?”
“你怎会知道我大哥的名字?”
江蕙神色大变,沉默不语,默默地看向天际。
看着江蕙的神情,宇文成都陪着小心说:“难不成我大哥做过什么得罪姑娘的事?他那个人,做的坏事实在太多了,很多人一听到我是他的弟弟,就会拂袖而去,再不与我交往。你不会也打算那样做吧?”
江蕙嘴角上扬,轻蔑一笑,道:“我江蕙不过是一个乡野之人,与你这个禁卫军的将军本就有云泥之别,你我交不交往,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非也,我宇文成都交友,从不看出身。这几日我与姑娘相谈甚欢,早将姑娘视作红颜知已。要知道,我这二十年来,跟所有女人说的话,都没有这十几天和你说的话多。”宇文成都面色诚恳,凝望着江蕙。
江蕙心中一暖,笑道:“你我相处这么多天,你的为人我也有所了解。宇文成龙的确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他是他,你是你,我决不会搞什么株连,你既然以我为友,我也必然诚心相交。”
说罢,江蕙伸出手掌,举在宇文成都面前。宇文成都高兴地伸出手来,与江蕙大力相击。江蕙一点没有防备他用如此大力,只听咔嚓一声,江蕙扶着胳膊大叫起来:“痛死我了。”她的右手软绵绵地垂下去,再也举不起来。
宇文成都大惊,忙起身帮江蕙接骨。江蕙忍痛从随身背囊中翻出师父所配的疗伤灵药,让宇文成都帮她敷上。
两人忙乎了半天,江蕙的手臂用木板固定,吊着布带挂在了胸前。
“那日与突厥人在林中相遇时,我见你武功甚高,怎的今日却不济了?”宇文成都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愧疚地问。
“你就是个蛮子,你不知我只擅长撒丫子逃路,哪里有与人硬碰硬的功夫?你这样对待女孩子,以后一辈子你也找不到老婆。”
“好好,我找不到老婆,都是我的错。”宇文成都一叠声地赔礼道歉,直将江蕙送回房间,才转身离开。
第二日,公主见江蕙受伤,吓了一跳,急忙问缘由。
江蕙道:“不小心让马儿踢了一脚。”
公主很是不解:“马儿踢的?马儿会恰巧踢到你的手腕?还能踢骨折?”
“能,不信公主可以问宇文将军。”江蕙指指宇文成都。
公主看向宇文成都,宇文成都红了脸,诺诺道:“是,的确是马儿踢的。这呢?这完全讲究个寸劲儿。”
公主似信非信。
江蕙咬牙切齿。
宇文成都一脸尴尬。
无意中伤了江蕙,宇文成都甚是后悔,日日殷勤地亲自为江蕙上药。他怕江蕙吊着手臂,太过颠簸劳累不利于康复,再不敢再像初时那般,每日走四五十里路了,总是走走停停。江蕙虽心中着急,可也知宇文成都此举,实在是为了自已好。于是只好耐了性子,任由队伍缓缓往长安行进。
月儿从圆到缺,转眼一个月过去,江蕙的手腕已经恢复如初。眼见得离长安越来越近,江蕙的心中也越来越忐忑不安。
“蕙儿。”这天,江蕙刚刚从公主屋中出来,迎头便撞上了急匆匆赶来的宇文成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宇文成都就不再一口一个江姑娘的叫,而是直呼她的名字。
江蕙低声笑问:“你这是得了什么宝贝?怎么一副猴急的样子?”
“你来,”宇文成都将江蕙拉到自已的屋内,关了门,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江蕙,“令狐来信了。”
“令狐行达的信么?给我的?他怎么会给我写信?”
“是写给我的,他回京时,我拜托他打听唐国公的事,哎呀,你看看就知道了。”
江蕙忙打开信,细细读了一遍,嘴角渐渐绽开笑容:“照信中所说,唐国公并没有犯什么错,看来这些天我竟是白白担心了。当日二哥走时极为匆忙,也由不得我不挂念。不过,”江蕙歪了头,有些疑惑地说,“既然没犯错,那仅凭区区一个梦,皇上就会疑心唐国公心存不轨,就要将国公府上下人等全部禁足吗?皇上这样做岂不是小题大做、太过儿戏了?”
“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宇文成都坐了下来,一脸凝重。
江蕙闻言,将眼睛从信上移开,诧异地看着他。
“你以为陛下光是做了一个梦,就犯了疑心吗?”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宇文成都看着窗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早在几年前,皇上亲征高句丽时,在途中曾遇到过一位方士。这方士名唤安伽佗,自称通占卜,识天象,可知过去未来。他对皇上说他扶乩降笔,得到了一个谶语,谶语曰:‘隋二代后,李氏代之’。于是,劝皇上杀尽李氏。幸而皇上英明,知道大隋国运昌盛,并无覆国之忧,加上天下李氏甚众,又岂能因方士一语而大开杀戒,因此嗔怪安伽佗危言耸听,并赶走了那安伽佗。”
他顿了顿,又道:“可是时过境迁。当日国家安定,天下归心,皇上自然不会将什么谶语放在心上。但以皇上多疑的性格,他也绝不会轻易忘记。而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国事堪忧,在这个当口,唉……”宇文成都摇摇头,不肯再往下说。
“你是说,现在国事糜烂,群雄四起,皇上又梦见白花花一股洪水,冲毁了太庙。醒来后自然会想起以前安伽佗的谶语,故而认定谶语可信,认定的确是有姓李且名字中有水的人物要颠覆大隋江山,加之恰好唐国公讳渊,所以便首当其冲……”
宇文成都点头:“不错。”
“那该如何是好?”江蕙皱了眉头,“历代帝王最忌讳的就是这些童谣谶语。即便这次能够放过,但只要陛下心结未解,那祸根就不会根除,架在唐国公脖子上的刀也就永远不会移开,随时有落下的可能。”江蕙心中害怕,语气微微有些发颤。
两人俱都沉默了,一个站,一个坐,谁也不说话。
天渐渐黑下来,屋里的东西全都变得模糊不清。
宇文成都站起来,取了火镰,边打火点蜡烛边勉强笑道:“这些鬼鬼神神的东西,一旦信了,便是心魔,最难驱除。除非真有神佛,显一点什么神迹,才有可能打消陛下的疑虑,靠我们这些凡人,根本无能为力。蕙儿,你也别太担心了,相信唐国公父子吉人天相……”
“等等,你说什么?”江蕙眼睛一亮,转身抓住了宇文成都的胳膊。
“我说……我说唐国公父子吉人天相……”
“不是,是上一句。”
“上一句?上一句是‘除非真有神佛,显一点什么神迹,才可能打消……’”
“不错,你说的太对了。既然他信神佛,我们就造一个神迹给他看。”
“你的意思是……”
江蕙揭开桌上的一个茶盏,用手指蘸着残茶,在桌上写“隋二代后,李氏代之”。写完后,抬头看向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心中疑惑,但仍点头道:“确实是这几个字。”
江蕙一笑,又蘸了些水,在这一行字上添了两笔,“你再看呢?”
“隋二伐后,李氏伐之。”宇文成都喃喃地念,忽然,他猛地一拍桌子,叫道,“妙啊,这样一来,李氏非但不是威胁朝廷的贰臣,反而成了护国的柱石了!”
“不错,”江蕙冷笑一声,“皇上好大喜功,本就不愿面对三次讨伐高句丽均以失败告终的局面,这样一改,就成了安伽佗扶乩时,未能看清谶语,误解上天启示,才致隋兵失利……”
“对,”不待江蕙说完,宇文成都兴奋地接过话头,“对,这样一改,那谶语就变成了上天是让李氏主持第三次征伐高句丽,只要李氏率兵征讨,定能获胜。这样不仅打消了皇上心中对李家的怀疑,也为皇上洗脱了战败的耻辱。一切过错都归于安伽佗。你好厉害,蕙儿,你真是诸葛附体,张良在世。”
宇文成都望着那行被改过的字,摇头咂舌,称赞不已。可片刻又摇头道:“但是,我们该怎样做,才能使这几句话传到皇上的耳中呢?这可得想一个稳妥的法子。嗯——我们守着皇帝的亲生女儿,是不是应该让她看到这几句话,然后让她去对皇上说。嗯——不好,我们跟公主时时在一起,如果公主看见了什么,皇上定会怀疑是我们做了手脚,到时候恐怕弄巧成拙,不但救不了唐国公,连我们两个也送了进去。”
说罢,又想了许久,宇文成都一拍大腿:“这样,明天我们在路上看看有没有卖活物的,比方说羊啊,鸡啊,鸭子啊。”
“干什么?”江蕙听了啼笑皆非,“难不成你要学陈胜吴广,从什么东西的肚子中剖出一卷写着字的丝帛?”
宇文成都搔搔头:“难道不行吗?可要是不那样做的话,我们又该如何办呢?”
江蕙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现:“宇文大哥,你记不记得今天我们在路上遇到的那队人马?”
“你是说上普救寺敬香的那队人马吗?”
“不错,你记得他们的牛车上拉了什么?”
“他们拉了一块大石头啊!不是那个领队的老居士说什么,说那石头上有天然生成的奇怪纹路,定是佛门圣物,凡人用不得,所以要拉着石头去普救寺进献的吗?”
“对啊,你记不记得,当时公主想要亲眼看看那碑,可那个居士死活不肯。”江蕙边说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眼中满是狡黠。
“记得啊,当时夏荷她们几个也是一个劲的撺掇公主,非要看看是什么稀罕玩意不可,还是我过去劝了夏荷她们几句,她们这才罢了手。”
江蕙闻言噗嗤笑了:“你那也叫‘劝’?凶神恶煞的,要不是我在车上一个劲地安抚公主,公主早就发作了。”
宇文成都尴尬地挠挠头:“我态度不好吗?我感觉已经很好了啊!”
“你没注意到晚上公主的情绪吗?我估计明天公主肯定会找你的麻烦。”
“那你的意思是?”
“明天我们不妨就去一趟普救寺,为公主了了心愿。”
“你是说……”
江蕙缓缓点头,烛火下,她的眼睛闪着忽明忽暗的诡异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