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到她小时候待着的那个地方——
那是一个华丽的、有着好多层楼、每层楼又好多个屋子的大房子。房子里有好多打扮的如同天仙似的美丽女人,还有好多或斯斯文文、或跌跌撞撞、或吊儿郎当的锦衣男子。
那时的母亲从来不笑,每天都以纱巾遮面。
每天,母亲都会在大厅中央的圆台上抱着琵琶弹奏,小小的江蕙就坐在母亲身后的椅子上。母亲从不让江蕙离开她半步。
在江蕙的记忆中,母亲每天的弹奏都是在晚上固定的时间,而且每次只弹一曲,一曲终了便会抱着她,旁若无人地穿过喝彩的人群,缓步走回房间。
其余几乎所有的时间,她和母亲都待在屋中。不管江蕙是否能懂,母亲都会执着地坐在江蕙的身边,念书给她听、画画给她看、还在素帕上给她绣好看的小猫和小狗。
偶尔,也会有不同的男人前来拜访,他们对母亲都以礼相待。母亲会和那些人对坐在圆桌前品茶说话。江蕙也会习惯地、乖乖地坐在床上倾听,尽管很多时候,她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母亲在房间中从来不戴面纱,不去刻意遮盖她脸上那两道触目惊心的伤疤。那些男人们也不在意,好像在他们眼里,那两道丑陋的伤疤并不存在。
江蕙始终认为,没有受伤的母亲应该是有着惊人的美貌的,因为即使那两道伤疤给原本光洁的脸上添了些许的狰狞,却也掩盖不住母亲从内到外所散发出的飘逸脱尘的气质。
直到两年前,一个同样飘逸脱尘的年轻男子把她们接出了那个大房子,用马车把她们送到了这里。就在这个名唤栖霞的庄园外,母亲送走了那个男子。母亲甚至谢绝了男子留下的所有东西,只带了随身的包裹。
江蕙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地方:南边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和原野,北边是峰峦起伏、郁郁葱葱的群山,她的面前是一排排密集的农家小院,稍远处是一个方圆几十丈的庄园,半边被群山环抱,半边被村落拱卫,在夕阳的照射下,高大威武、熠熠生辉。
母亲拉着她的手,一步步穿过密集的农家小院,穿过男人女人们那好奇的目光,来到栖霞山庄高耸的庄门前。
她感觉母亲的手在发抖。她疑惑地抬头看着母亲。
母亲却不看她,只是望着那宏伟气派的大门发呆。
她摇摇母亲的手,母亲方回过神来,从怀中颤抖着掏出一个玉镯,缓步上前递给门前守卫的人,请他们代为通禀。
然后她和母亲就开始在台阶下等。她们等了那么久,等得江蕙都睡着了。
到江蕙醒来时,她发现自已睡在一张藤椅上。她的面前,一个身材颀长、面色白皙的男人正在和母亲争论着什么。然后母亲便蜷缩在墙角嘤嘤地哭泣。那个男人非但没有温言软语地安慰,反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那是江蕙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母亲流泪。她印象中的母亲是刚强的、脱俗的,没有什么事可以击倒她,也根本没有什么人忍心欺辱她。可今天……
江蕙跳下椅子,向门口冲去,她想拽住那个可恨的男人,她想问问他为什么欺负母亲。
可母亲飞快地扑上去拉住了她,紧紧地搂着她,用颤抖的声音告诉她:“这是你的父亲。”
听到这六个字,江蕙震惊了。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自已父亲的形象——或是高大威猛、孔武有力,或是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她也曾无数次的想象与父亲相见的情景,想象父亲会抱着她,用满是胡茬的脸去蹭她,弄得她痒得发笑……可她怎么也想不到,初次相见,父亲竟然连一眼也没有看她,而父亲对母亲也竟然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温存,而是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去。
和母亲在那个简陋的屋子里待了多久,江蕙记不得了。她只记得父亲一次也没有来过。只有那个叫高旺的管家日日来为她们送水、送饭。
再后来……再后来她们便被高旺领到现在居住的院子里。每隔五六天,高旺便会将吃的和日用品送来,每次放下后都是屋里屋外地转转看看,然后一言不发地走掉。除了高旺,她们就像与世隔绝了一样,一个人也见不到。当然,除了她的父亲。
父亲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才来,江蕙往往等不到他来便睡着了。但是母亲却会准备清茶美酒,日日守候。父亲并不常来,母亲却没有丝毫的埋怨,她的脸上却总是带着幸福而满足的微笑。
那个时候的母亲是快乐的,无论是做饭,还是洗衣,她的脚步都总是那样得轻快。她教江蕙唱歌、弹琴、写字、画画、还教江蕙读书,不是读《女诫》,而是读《论语》、读《离骚》、还读《左氏春秋》、《孙子兵法》……
母亲还为她讲许多历史故事。和她一起嘲笑宋襄公涿谷之战的迂腐、感慨齐桓公先明后暗的昏聩,叹息屈原投江的悲壮……
江蕙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
可是两个月前,一个打扮华丽的妇人来到了这里,她带了好多好多的东西,还与母亲在屋里说了好久的话。妇人走后不久,喝得醉醺醺的父亲也赶了来。毫无缘由的,父亲与母亲开始大声地争执,然后又怒气冲冲地离开…… 从那以后,母亲便消沉了下去,整天沉默寡言,而且开始逼着江蕙自已洗衣、自已梳头、自已做饭…
然后、然后……
江蕙的眼泪再一次无法抑制地涌出,她把被子蒙在头上,放声大哭起来。
——屋外,玄霸惊恐地圆睁着双眼,抬头望向身边的柳婶,柳婶叹着气,不住地用丝帕擦拭着眼角。
——小院对面的山崖上,长孙晟孤独地立在瑟瑟秋风中,满面悲哀地听着院中传来的凄惨的哭声,那哭声像是一把利刃,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他凝望着院中,那院中已经没了他心爱的人。从此以后,他再也看不见她妖娆起舞的身躯,再也听不到她悦耳动人的歌声 。这世间,再也没有了她温柔的笑语。再也没有了她如月儿般美丽的面庞。
他只感觉胸中发闷,喉头中甜甜的,一口鲜血喷出,溅落在脚下的岩石上,红得刺目,红得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