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成都一屁股坐在刑台上,眯眼仰脸看向江蕙,摇头苦笑,“人们都说我宇文成都木讷,不懂人情世故,谁知今日与这位魏大人相比,我这个呆子可真真是小巫见了大巫。蕙儿,你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执意进宫救这么一个木瓜,你觉得值得?”
“唉,”江蕙长叹一声,“我也说不清,只是心中觉得与他有缘,觉得他不该死,仅此而已。管他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我今日不是有惊无险吗!”
“有惊无险?你难道不知圣上已经对你有了好感,险些便将你留在宫中了。难道你愿意给陛下做个妃子么?”
“嘻嘻,”江蕙看看四下无人,神神秘秘地低声笑道,“他就算是对我有好感,也绝不会让我做他的老婆。”
“为何?”
江蕙往宇文成都身前凑了凑,笑道:“你仔细闻闻。”
宇文成都凝神闻了闻,不觉皱了眉头:“什么味道,怎么甜腻腻得叫人恶心?”
“你看!”江蕙将手上的戒指褪了下来,递到宇文成都面前,按了机关,戒指上端宝石微微向旁移动,露出细细一条缝来,一阵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
宇文成都被呛得几乎呕吐,心中已知端的,勉强笑道:“好一步险棋,要是皇上不嫌弃这味道,非要留下你呢!”
江蕙闻言冷冷一笑:“我好是好,可还没好到他可以无视我的缺陷。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皇,人家见过的有才华的绝世美女数不胜数,为何非要一个这样特别的女子相伴身边呢?”
“但是,你一个姑娘家,这样太损形象了吧?”宇文成都迟疑地说。
“这事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又能知道?而且,我确定你是绝对不会说的,对不对?”
宇文成都笑了,装模作样地想了想,道:“你若是给我把你那些神奇之极的药膏各样配点,我就替你保密,如何?”
江蕙狠狠捣了他一拳,咯咯笑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收敛笑容关心地问:“你的膝盖如何了,来,卷起来我看看。”说罢,也不管宇文成都同不同意,单膝跪在地上,径直动手给他脱靴子,卷裤腿。
宇文成都伸手拦了一下,又停下了,温柔地望着江蕙纤细的双手在他的腿上忙乎。
看着宇文成都红肿的双膝,江蕙心疼地嘟起小嘴,轻轻地吹,边吹边笑:“看来,你还没失宠,那帮看风使舵的太监给你用的是极品的化瘀消肿药。你放心,只要你这两天不要练功,好好休养,一点点后遗症都不会落下。”
宇文成都笑着把她拉起来,自已放下裤子,边穿鞋子便对江蕙道:“看你还算是有些良心,我的腿也就不疼了。”说完,他看向四周,“怎么今天不见世民过来?”
“我告诉他了,一定要在家等消息。”
“他知道你今天要去宫里?”
“他昨夜一夜未归,怎会知道?我是给翰墨留了话,让翰墨告诉二哥的。”
“那他会为了你的一句嘱咐,安心待在家里,也不出来看看你到底去了哪里?去干什么?看看你是否需要他的帮助?”
江蕙嘻嘻一笑,坐在了宇文成都身旁,道:“我记得《庄子》中有一个典故,不知宇文大哥可曾读过?这故事说楚国郢都有个人,他在自已的鼻尖上涂上像苍蝇的翅膀一样薄的一层白粉,然后让一个工匠用斧头砍掉这点白粉。石匠挥动着斧头去砍白粉,呼的一声,白粉被削得干干净净,郢人的鼻子却一点没有受伤。郢人站在那里,面不改色。后来,这件事被宋国的国君知道了,他非常佩服匠人的绝技和郢人的胆量,很想亲眼看一看这个表演。于是,国君就把匠人请来,让他再表演一次,匠人说,‘我的好友郢人已经去世,虽然我有运斤成风的本事,但失去了唯一的搭档,就再也没法表演了。’大哥想想,这匠人能够运斤成风,需要胆大的郢人配合。没有郢人,匠人即使有运斤成风的本事,也无法表演。我和二哥之间就有这种信任,这是用两年的时间磨合出来的一种信任,就像这郢人与匠人之间的信任。”
说着说着,江蕙的语气略微有些哽咽:“儿时的我常常耻笑尾生抱柱而死的迂腐,耻笑他不知变通,可是后来渐渐懂事之后,我才知道自已有多羡慕尾生等着的那个女子,她何其有幸,能得到尾生如此的信任,没有责难,没有质疑,没有动摇,有的只是无原则的,无理由的信任,即使被洪水吞没也无怨无悔。”
宇文成都默默地听着,正午的阳光从云缝间直射下来,热辣辣地照在两人的身上。
二人坐了一会儿,江蕙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了起来,仿佛响应似的,宇文成都的肚子也开始叫唤,两人相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江蕙道:“随我回国公府吧,吃了饭再回府去,你父亲恐怕早朝时就憋了火,正等着对你发呢!你现在回去,连饭都未必吃得上。不管怎么说,先填饱了肚子,再去看你爹的脸色,要死也得做个饱死鬼么!”
“胡说什么!幸亏陛下没留你在宫中,否则,就你这张嘴,连自已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回府去吧,我还得进宫缴旨。”宇文成都笑着站起身来。
“缴旨,我不用去吗?”江蕙问。
“你呀,还是算了吧,陛下已经开始留意你,你今后还是少见他为妙。”宇文成都说罢,转身要走。
江蕙一把拉住他,指指刑场斜对面的几家饭庄,笑道:“咱们去哪里吃一口,如何?”说着,牵了宇文成都的马就走。
宇文成都也感觉饿得难受,但仔细想想,还是叫住江蕙,小声道:“陛下多疑,我们若耽搁太久,恐陛下不悦。”
江蕙知道宇文成都所说的确有理,便不再坚持,二人各自上马,拱手而别。
宇文成都回到皇城外,一个小黄门正等在含光门前,见了宇文成都迎过来道:“陛下有旨,召宇文将军入宫赐宴。”
宇文成都一听,不由得暗自庆幸,亏得没在外面耽误太长时间,若是在外面吃了饭再回来,恐怕就会触怒龙颜了。
他跟随小黄门直奔大兴宫而来。
进了大兴宫,刚走到麟德殿门前,就听得殿内有人说话。宇文成都有意放慢脚步,细细一听,竟是父亲宇文化及的声音,心中一惊。忙快步进得殿来,叩拜在地,道:“臣奉陛下旨意,往法场赦免魏征,今魏征已经押回大理寺,臣特来缴旨。”
杨广笑道:“成都快起来,朕和你的父亲等你多时了。”说着,示意候着的刘公公传膳。
宇文成都遵旨站起,又给父亲施礼。宇文化及轻轻点头。二人入座,有太监捧着各色菜肴鱼贯而入,分别放在御案和二人的桌上。
杨广指着桌上菜肴笑道:“朕没把卿等当作客人,所以也没让他们备什么稀罕玩意,就是些寻常东西,随便用些。”
宇文父子忙起身谢恩,才又坐下吃饭。
腹中虽然饥饿,可宇文成都和宇文化及父子二人俱都心中忐忑,食不甘味,只胡乱吃了几口,便放了筷子。
待饭菜撤走,又上了些许水果。杨广伸手捻起一颗葡萄,也不吃,只在手指间拨弄。边拨弄边看着宇文化及笑道:“宇文爱卿,朕知道你家教甚严,尤其对你这个给予厚望的二子成都,更是朝督暮责,不肯有丝毫放纵。但是,对于今日早朝时御使弹劾成都的那件事,朕已经训诫过,也责罚过成都了,此事到此为止,回家后,爱卿不可再提,也不得找借口责难成都,否则,朕定不饶你。”
宇文化及忙躬身答应。
杨广转向宇文成都,“朕听闻你父时常动用家法,恐他伤了你,故而叫他进宫吃饭,所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想来他吃了朕的御宴,必会对你网开一面。”说罢,他又对宇文化及道:“宇文爱卿,你说是也不是?”
宇文化及满脸尴尬,忙一叠声地说是。
“哈哈,”杨广干笑几声,起身走到宇文化及身边,拍着宇文化及的肩膀,“爱卿乃谦谦君子,素来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卿说是也不是?好了,朕和成都还有些事要商议,你先回府去吧!”
宇文化及何等聪明,早听出了杨广话中的弦外之音,不觉汗如雨下。忙叩头告退,待退出殿外,举袖拭了拭额上汗珠,急步出宫去了。
听得宇文化及的脚步渐去渐远,宇文成都眼含热泪,对着杨广跪倒叩头,颤声道:“昨日之事本就是成都之错,陛下日理万机,却仍为成都费心,成都铭感五内。”
杨广伸手相搀:“怎么?膝盖不疼了?还这样跪来跪去,真伤了怎么使得?”说着拉了宇文成都的手,在宇文父子刚才的座位上坐下,温言道,“你家中的情况,朕略有耳闻,朕今日此举,就是要你父知道,你今后是朕的人,除了朕,其他人一概不许动你分毫。”
宇文成都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本是庶出,多年来,一直是嫡母与兄弟们的眼中钉,无论他做的有多好,也永远是被罚的那一个。母亲在世时,他还有舔舐伤口的地方,可母亲在他十岁那年去世后,便再也没有人关心过他,他也一直用冷峻的外表掩饰着自已内心的孤独。想不到,今日,这个高高在上,被人私下骂作暴君的皇帝,竟然对他如此用心,他被彻底地感动了,他翕动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杨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朕留下你,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那日演武,朕看你训练的那三百亲卫颇有些模样,朕心甚喜。近日,有一批到了年龄的宫女要遣散出宫,朕就想,如果把这些宫女许给你的这些手下,岂不是美女配英雄,成就了一桩美事。”
宇文成都闻言大喜,拱手道:“陛下,这些弟兄都是臣奉旨从贫苦百姓和烈士遗孤中挑选来的,每个人的家庭都很困难,没有几个能取得上媳妇儿。今日陛下此举,真是天降甘露,兄弟们一定会感激涕零。”
“这件事就由你去办吧,宫里这块儿,我派个得力的人协助你,你看如何?”
宇文成都又要磕头,杨广拦住,君臣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宇文成都才告辞出来。回想刚才的一幕幕,他的心中无法平静,仿佛有一把火在胸膛燃烧,急需找个人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