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片刻,李世民起身打个呼哨,远处的两骑马儿闻声并肩跑来,李世民道:“天已大亮,我们该回去了。”
上马正要回营,忽听得突厥营盘方向一阵喧哗,人喊马嘶声不绝于耳。二人对望一眼,同时拨转马头,向喧闹之处奔去。走了约莫一里地,就见迎面一个斥候飞驰而来,李世民高声喝住,那斥候急急勒住马,狐疑地看向二人。
江蕙笑道:“这是唐国公二公子,昨天刚刚来到营中。”
斥候点头,拱手施礼,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二公子,突厥人拔营了,他们要撤了!”
“他们为何要撤?”
“这我也不得而知,但是,他们的确是要走了。”
李世民见问不出什么缘由,挥挥手让斥候走,然后转向江蕙,“事情绝不会那样简单,我们去看看!”
江蕙点头,二人赶向突厥军营方向。
待能清楚地看到突厥军营时,二人勒马驻足观望。只见整个突厥大营都沸腾了,有唱的、有叫的、有呵呵狂笑的,好像有喜事,或是打了胜仗一般。那些兴高采烈的人们正在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合力拆卸帐篷装车,的确是撤退的阵势。
“他们在使计,引诱我们追赶,然后再决战?”江蕙疑惑地问。
李世民摇摇头:“不像,一定有什么事发生,我们快回营。”
“你等等,”江蕙笑着拦住李世民的马头,指着突厥大营方向道,“你看像不像变戏法。”
李世民抬头望去,不觉瞪大了双眼,眼前的这些突厥人就好像蜂巢中的蜜蜂,看似杂乱无章,可却乱中有序,不见有什么人在指挥,每个人仿佛都是出自本能的操作,手脚麻利,各司其职,只片刻功夫,营中无数顶白色的帐篷全部消失,变成了无数重载的马车。转眼间,这些马车排成两队,被无数骑着高头大马,手拿弯刀的武士簇拥着远去了。
好多人都对着李世民和江蕙站立的方向指指点点,显然发现了有人在窥视,可却毫不在意,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远去了。
李世民紧蹙双眉,默然望着突厥军队的背影,而后垂下眼帘,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对江蕙沉声道:“有实力做强盗的人,亦有做强盗的做派,来时不请自来,走时不告而别。”说罢,他猛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像是对江蕙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们中原一定会有太平盛世,万国来朝的一天。”
江蕙的心中没来由的涌起一股豪情,转念自已也颇为好笑,对李世民道:“走了。”说罢,头前打马便走。
二人刚到营门,就见刘文静等在那里张望,见到他们,急急迎了上来,道:“突厥退了。”
李世民把缰绳交给旁边的校尉,和刘文静并肩往大帐走,边走边问:“我们刚去看了突厥大营,他们的确已经退了,但他们为什么退?有消息吗?”
“皇上出巡到了雁门关,被突厥都蓝可汗所困,派使前来调兵。”
李世民闻言脚步略微一滞,“皇上去了雁门关?什么时候的事?皇上不是沿着运河南下了吗?怎么又掉头来了北方?”
“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说是这次皇上北巡走得特别急,也没做什么准备,只带了几百护卫和千余御林军,所以路上也没耽搁,就连丞相宇文化及也是一路紧追,直到雁门关才算追上。”
“轻车简从?这不符合咱们这位皇上的风格啊?是不是京中发生了什么事?”
“这我也不知道。可是今早雁门求援的人刚到,这边厢的突厥大军便撤了,大家担心的是,和咱们对峙的这五万人马,莫不是也去雁门了。”
李世民面色显得更加凝重,“如果真是那样,就更加不好办了。”
江蕙听着这话,脑中已经转了几十个念头,她倒不管杨广究竟是南巡还是北巡,也不管他为什么到了雁门,看刚才突厥人退走的情形,去雁门围困圣驾是八九不离十的。现在她脑中反复琢磨的是,如果皇帝被突厥所杀,天下该是个什么局面?这个驾到底该不该救呢?要救,又该如何救?是纳贡求和呢?还是拼死一搏呢?救驾时李世民又该不该请缨呢?
正寻思着,几人已经走到了大帐前,听得大帐中人声嘈杂,李世民略微停了停,掉头想让江蕙回避。未曾开口,正对上江蕙明亮的双眸,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什么都没说,无奈地转回头来。此时,门口守卫的校尉早已将帐帘掀起,李世民与刘文静迈步走入。江蕙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笑,随在后面进来。
大帐中此时已经站满了顶盔贯甲的将军和峨冠博带的谋士,个个面色凝重,见李世民等人走入,都边回头看边让出一条路,露出端坐在上方的李渊的身形。
与满帐衣冠严整的人相比,李渊的衣着显得随便了些——一身灰布长袍,腰间连腰带都未系,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外面裹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深秋,边疆的寒意已然很重,他整个人都像是在索索发抖。
李世民呆望着李渊那苍白憔悴的面容,心中一痛,上前施了一礼,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渊见他们进来,略略点点头,抬起手臂挥了挥,示意他们站在一旁,然后开口对帐内众人道:“诸位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虽说派出探查突厥行踪的探子还未回来,可是现在基本可以推断,这里的五万人马一定是去雁门关了。
“据雁门关来人说,围困雁门的约莫有四五万人,这里的人再一去,雁门关外就有十万大军。我们在云中与突厥五万人马僵持一月有余,尚无法得胜,此时如果再去雁门,我知道,诚如诸位所言,简直是以卵击石,羊入虎口。可是圣驾被困雁门,就算是明知赴死也得义无反顾。”说罢,他缓缓站起,语气愈加坚定,“我李家世受皇恩,愿为皇上赴汤蹈火,希望诸位能与我同心协力,拼死一搏!”
众人被李渊的话所感染,俱都躬身,齐齐称是。
李渊在几案后左右踱了几步,又道:“事出突然,怎么出兵,何人领兵,我心中尚无计较,你等若有巧谋良计,尽可道来。如若没什么好办法,就先退下等候军令,容我想想,再做安排。”
众人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摇头无语,鱼贯退出,帐内只剩下李氏父子四人和江蕙。
待众人退出后,江蕙与李世民上前扶了李渊走向内帐,李建成见状忙去将内帐帐帘掀起,李元吉看看插不上手,道:“我去看看父亲的药熬好了没有。”说罢扭身出帐去了。
江蕙二人将李渊扶上床,取枕头垫在李渊背后,又把被子盖在他的腿上。安顿好后,江蕙扶起李渊的一只手腕,号了号脉,笑着说:“毒已解了,只是姨夫身体虚弱,还需静养,不宜太过劳神。”
“嘿嘿,”李渊冷笑一声,“发生如此大事,我如何能不劳神?”说罢,抬头皱眉看向李建成,“建成啊,为父晓得,今天你独自接待皇上来使,不让为父知道,是担心为父的身体。可是事有轻重缓急,你虽是唐国公世子,可并无官职在身,擅自在军营之中做这等举动,甚是不妥,如若有御使得知,奏上一本,皇上哪里会体恤我有伤在身?到时候,又是一场麻烦。”
李建成听父亲如此一说,自已也觉得当时的确考虑不周,心中甚是后悔,于是,撩袍跪下道:“儿子只想到父亲的伤势,的确思虑不周,给父亲惹祸了。”
李渊摆摆手,让李建成起来,道:“建成,为父并没有责怪之意,你有如此孝心我甚是欣慰。更何况……唉,”李渊长叹一声,“有迎战失利、隐瞒军情在前,再加上这次雁门救驾失败在后,我李家已经是万劫不复,这一点点罪过又算得了什么?”
“父亲说哪里话来?”李世民上前一步,“圣驾尚未去救,父亲怎能断言败局已定?孩儿是初生牛犊,偏偏不怕突厥这只大老虎。父亲请给世民一万人马,我去一趟雁门。”
李渊摇头叹息道:“你还年轻,未曾与突厥交手,不晓得他们的厉害。更何况,如果刚刚撤走的那五万人马也到了雁门,那我们注定没有胜算。”
江蕙闻言皱了眉头,对李渊道:“这次姨夫恐怕只能让二哥带兵了,刚才我看姨夫手下的这些将领,对突厥已有谈虎色变之态,只怕他们之中无人会主动请缨救驾。”
李渊苦笑道:“我纵然知道此间无可用之人,可世民才十八岁,又从未带过兵、打过仗,又如何能敌那些久经沙场的虎狼之师?”
李世民微微一笑:“孩儿是李氏骨血,万一雁门惨败,孩儿定当战死沙场,到时候,我李家对朝廷也算有个交代。”
“那怎么可以!”李建成走上前来,“即使牺牲也是我这个做大哥的事,雁门我去。”
“大哥,你是世子,你在,李家就在,如何能轻涉险地?更何况,如若救了圣驾,就是大功一件,这个立功的机会就让给兄弟我吧!”
“世民!”李建成一把抓住李世民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元吉,打虎亲兄弟,你与世民一道去吧!也好有个照应”李渊一眼瞥见端着药走进来的李元吉,抹抹眼泪说。
李元吉嘻嘻笑着走上前来,侍奉着李渊喝药。待李渊喝完后,他掏出一块帕子,帮李渊擦了擦嘴,然后道:“父亲,孩儿的本事,您又不是不知道,文不成武不就的,即使随二哥去了,也是二哥的累赘。您啊,就别赶着鸭子上架了!”说罢,转身将药碗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又开口道:“其实父亲也不用过分担心,勤王的军队决不只咱们这一支,大家都去的话,十万突厥人又有何惧。”
李渊闻言冷笑:“中原烽烟四起,各郡都自顾不暇,即使有勤王之兵,又知何时能到?根本不能指望。”
听了李渊的话,李元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李渊沉声问道。
李元吉看看李渊,小声道:“既打不过,不如和突厥谈判,答应一些条件,或许亦可解雁门之围。”
众皆哑然,唯有江蕙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三哥啊,先前我们与突厥尚可谈判,做些让步,让突厥退兵。可如今情势已然不同,圣驾被围雁门,这已经不是一地一隅的事了,事关国家体统,没有圣谕,一个臣子如何能轻议和谈?再者,此次筹码如此之大,突厥不赢个盆满钵溢又怎会退兵?局势艰难,你道你的父兄在此计议,只是在逞匹夫之勇吗?”
几句话说的李元吉面红耳赤,嗫嗫喏喏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渊摇头叹了一口气,转向李世民道:“你的文治武功在几兄弟中是最好的,现在,也许该是你崭露头角的时候了。我给你两万人马,将领你随便挑。我这个做父亲的无能,你就替父分忧吧!”说到后来,言语哽咽,几不成声。
江蕙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中暗暗责怪李世民太过感情用事,这么难的差事,学着李元吉缩缩脖子又如何?却偏要强出头,充什么英雄好汉?眼见得李渊这话,已经是首肯了李世民的建议,这下子,这个天大的难题可该如何得解呢?
正寻思着,就听李世民连声唤她,她回过神来,发现大家都看着她,江蕙笑道:“二哥唤我么?我自已口没遮拦,刚才说的话冒犯三哥了,刚才正寻思着如何向三哥赔罪呢!没听到二哥的话。”
李世民无奈地轻瞄一眼低头不语的李元吉,略略拉长声音对江蕙道:“父亲问你话呢!问你公主可醒了?父亲要亲去问安!”
江蕙听了连连摆手:“那可使不得,早晨皇差来时,大哥挡了驾,说是姨夫身体不好。此时若是亲自去见公主,恐怕会无法自圆其说,反而惹得一身臊。”说着,江蕙斜睨了一眼李元吉道:“二哥就是唯恐有不周不到的地方,所以才想着不急于挑明公主的身份,让这位殿下以为她自已是白龙鱼服,李家并不知道公主驾到,这样,我们就不用安排接驾事宜,也就少了许多的麻烦。谁知三哥竟然……唉,这下,遇此大事,反而还要分心考虑如何接待公主,真是麻烦。”
“元吉哪里能有世民的思谋,他只是以探秘和揭秘为乐罢了。”李渊厌恶地看了看李元吉,不屑地说道。
李元吉的脸此时已然红到了脖子根,嗫嚅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我代表父亲去见公主吧!”李建成思忖着说。
江蕙低头略微想想:“大哥熟悉营中事务,此时还是去帮忙准备这两万人的粮草物资吧!至于公主那里,一切有我。姨夫可明日一早再去,把一切都推到二哥身上即可。”
“那好,”李渊闻听喜形于色,“那公主就交于蕙儿应对吧!建成去点兵备粮,世民回去好好谋划一下,给我个大体的方案以及所带将领的名单。今夜我们准备妥当,明日一早出发。”
“那我呢?”李元吉问道。
“你?你安稳地待在我这营帐中,只管照顾我,少管其他闲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李元吉闻言,躬身退至床脚边,再不敢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