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去市集买菜回来时,顺路往医馆去了一趟,将曹玦明给的方子上的药材买了几样回来。正好有一味夏枯草,是医馆近日新进的药材,方子上是有的,她就索性拿它熬了个瘦肉汤。午饭时,她担心刘谢在县衙吃不好,就提前备好了饭菜,连汤一起拿个篮子装了,用厚布盖得严严实实,亲自往县衙送去。
她之前曾经来过县衙两趟,道路倒还熟悉,衙门里的人也有不少人认得她的,一改过去的冷淡态度,十分热情亲切地主动上前攀谈,要为她指路,还有人表示可以带她过去。她心里觉得怪异,全都客气地笑着婉拒了。那些人脸上的遗憾之色是遮都遮不住。
莫非是因为刘谢晋升主簿,又得新县令周康重用,所以周围的人才改了态度,想要巴结他?但刘谢就算坐稳了主簿的位子,也不过是个九品芝麻官儿,县衙的人对八品的钟县丞尚且没有这般谄媚,那他们现在的态度算是怎么回事?
青云一头雾水地到了衙门里办公的地方,并没有莽撞地进门,只是请守仪门的官差帮着通报一声。那官差倒与旁人不同,一脸的傲慢,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丢下一句“等着”,然后转身进了院内,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回来了。刘谢就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着,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向青云迎上来。
“我不是说了不用送饭来么?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刘谢一开口就是抱怨,但瞧他脸色,也知道他心里一点都不抱怨,高兴着呢。
青云甜甜笑着说:“您是个再省事不过的人了,但我做女儿的,怎么能看着父亲连顿饭都吃不好呢?后街离衙门才几步路?我给您送饭来,比您叫衙门里的厨子做要方便得多,还合口味呢!”接着压低了声音,“您近日熬夜辛苦,曹大哥给您开了几个补身的方子,让我熬了汤给您喝,现在还热着呢,您千万要喝完了!”
刘谢连声叹息:“小曹大夫真是个好人!”又喜滋滋地接过篮子,伸手往里一摸,果然饭菜和汤都是热乎乎的,虽然说如今将近入夏,天气暖和,吃点儿冷食也没啥关系,但能有口家常热饭吃,他心里就暖乎乎的,说不出的熨贴,对青云这个干女儿真是满意得不得了,直恨不得她是自己亲生的!
他柔声对青云道:“辛苦你了,好孩子,赶紧回去吃饭吧。你放心,干爹一定把饭菜和汤都吃完,一粒饭也不剩下!”
青云点头,又嘱咐他:“吃完了饭别忙着做事,先歇一歇,散散步,免得过后消化不良。我回头会来拿东西。”
刘谢应着,欢欢喜喜去了。青云看着他进了屋,回头见那守仪门的官差还冷冷地杵在边上睨着自己,犹豫了一下,想起身上没带什么钱和东西,便冲他甜甜一笑,福了一福:“方才多谢大哥您通报了!”
官差似乎哼了一声,不知是在回应她,还是压根儿没吭声,只是她听错了。
青云自问脸皮不算薄,继续硬着头皮与他搭话:“我从前来过县衙几回,都没见过您,您是新来的?”
官差爱理不理地倚着门边看天,青云自讨没趣,也不再多话了。也许她下回顺手送点好处给他,他就会搭理自己了?这种在衙门关键地盘上守门的官差,必要时用处还是很大的,跟他打好关系,只会有好处。
青云讪讪地转身往来路走,才走出十来步,就遇见葛典吏迎面走来,满脸是笑,语气又亲切又慈爱:“哟,是青姐儿哪?这是给你干爹送饭来的?真是好孩子!我早就说了,象你这么好的孩子,如今不容易见到了,刘老弟能有你这么好的干女儿,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话却未免有些过于夸张了。青云自认没什么大本事,刘谢也一直很敬畏这些同僚,到底有什么理由让葛典吏如此讨好她?
青云尽可能客气礼貌地与他虚应着,又谦虚了几句,不料葛典吏反而夸得更多了,似乎瞧见了她方才在守门的官差那里受到的冷遇,他还十分“好心”地安慰她:“方才可是在门上受了委屈?别放在心上,那门子是周大人带来的人,亲信的小厮,才上任就把原来的王小四给换下来了。人家是高门大户里听差的,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别瞧这人只是个门子,比我们架子还大呢!”
青云恍然大悟,原来那官差就是周康新换上的门子!怪不得如此冷淡。人家压根儿就不用买这县衙里任何人的账!
葛典吏话风又一转:“不过青姐儿你放心,他在别人面前可以耍横,在你面前可不敢。我听说周大人才来清河时,就是姐儿你招待的?你干爹若不是那时认识了周大人,如今哪里有这么大的脸面?”
青云不知他这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第一反应是否认:“葛大人这话可太抬举我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周大人的身份,只当是个出手大方的过路客商,想着王掌柜他们难得遇上笔好买卖,就尽力帮着招呼,哪里想到会是新县令?干爹也是正好遇上了,说话做事都赤诚以对,周大人才觉得他是可用之材。这如何是我的功劳呢?在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周大人了,可不敢说自己有什么脸面。”
葛典吏干笑两声:“你这孩子就是懂事,小小年纪,也知道谦虚了。我听说小曹大夫是你表兄,想必你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果然跟那些野孩子不一样!”
青云心里有些不高兴,面上却笑容不变:“葛大人还有吩咐吗?我要给表兄送饭去……”
“哦,当然,当然。”葛典吏忙道,“可不能耽搁小曹大夫吃饭。你过去时顺便替我道个谢,前儿我老婆病了,只照着小曹大夫开的方子吃了两剂药,就全好了,再没有这么快的!如今家里人都说,小曹大夫真不愧是小神医呢!”
青云笑着应了,福了一福就想走,又被他叫住:“你婶娘近日怪想你的,你得了空就过去瞧瞧她,与她说说话吧。她总跟我说,象你这么贴心的好孩子,世上真是少有了!若我们家金莲能比得上你一半,她就心满意足了呢!”
青云暗暗抹汗,干笑着道了谢,飞快地溜走了。今日葛典吏实在怪异得很,他女儿金莲是出了名的小气,他居然还说金莲比不上她一半?他确定那是在夸她而不是在拉仇恨?还有,谁是她“婶娘”?她正经连句“叔叔”都没叫过他呢!
由于葛典吏的表现太古怪,青云担心会不会有问题,或者关系到刘谢在县衙中的处境,所以她去送饭给曹玦明时,就简单跟他提了一提。曹玦明沉吟片刻,便对她说:“他如此殷勤,必有所求,方才你在县衙,周围尚有别人在,兴许他说话不方便。他让你去看他老婆,多半是有话要悄悄跟你说呢。他们夫妻品性如何?”
青云想了想:“我只见过他老婆两回,没说过什么话,不清楚她的脾气,但听别人议论说她有点儿蠢,事事都听丈夫的。而葛典吏则是个滑不溜手的人,见了人的面,哪怕心里恨得不行,嘴上也只有好话的。”
曹玦明又问:“他们家是住在县衙里?”见青云点头,就道:“他既然叫你去他家,你只管去,在白天时过去,他们断不敢在县衙里对你做什么。等听完他们要说的话了,你再悄悄告诉刘主簿,请他替你做主。”
青云想想也好,就照做了。她前往县衙取回送饭的篮子时,特地拐弯到市集上买了一小包糕点——据说葛典吏的老婆爱吃零食——然后就往衙门去了。
这时候衙门里的人多数都在午休,到处静悄悄的,只偶尔能见一两个官差走过。青云走在青石板路上,只觉得声音特清晰,特响亮,叫人忍不住担心会不会惊醒了周围吏房中打盹的吏员们。她连忙放轻了脚步,尽可能悄无声息地往仪门方向走,到了那里才发现那新来的门子不见了踪影。
兴许也是去吃饭午睡了?
青云于是决定直接去刘谢的办公室找他,那是仪门右手边的一间厢房,她悄悄过去,不会惊动别人的。谁知她才走近了那里,就听见屋里传出男人说话的声音,她立时脚下一顿。
说话的是县令周康:“……你是说这些账册完全没有问题,上头的亏空是为了填补黄念祖在任时造成的亏空?你以为我会相信么?黄念祖的亏空,早在结案后厘清了,哪里又多出这几千两银子的亏空来?!”
青云听得一惊,心想刘谢该不会陷入什么麻烦吧?
不过回答周康的却是钟县丞:“卑职实话实说,大人不相信,卑职也无法。黄念祖哪里是个懂做官的人?不过仗着裙带关系得了官,借着淮王府的势捞钱,石头里也要榨出油来!这几千两银子看着多,但与他贪赃枉法所得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朝廷里又催着结案,查案的大人们就没放在心上。但亏空就在这里,若不填上,大人来接任时,卑职等又当如何交待?实在是无奈之举!”
原来是钟县丞的麻烦。青云松了口气。
但周康却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钟县丞:“果真如此么?即使查案的官员不在意,你们也大可以将亏空报上去,有什么不能说的?黄念祖贪了几十万两银子,再加上这几千两又算什么?你们瞒而不报,就真的没有猫腻?我听说你与葛典吏早前都是住在县衙里的,黄念祖入罪后,方才在外头置办了房舍,都是三四进的大宅子,少说也要几百两,好大方呢!”
钟县丞的语气中带了几分无奈:“大人,不瞒您说,这几千两银子虽然是黄念祖贪的,但卑职等还真不敢据实以报。当日黄念祖背后靠着王府,谁也不敢违了他的令,他要私调库银私用,衙门里的小吏也只能照办。但若将这些事实告诉朝廷,那些小吏也要以失职论处的。这里头牵涉的可不是一两个人,当时县衙里乱成一团,再少了那些人,我还如何主持大局?您现下若要怪罪,卑职也只能认了!”
周康久久没有说话。青云在外头听着,心里倒有些同情他。法不责众,就算清河县衙的小吏们真的犯了错,难道他还能全部处置掉?那时又叫谁来办事?全靠他那些师爷小厮吗?吏员地位再低下,那也是吏部记录在档的正式办公人员,不是想换就能换的。
周康最终还是绕过了这个话题:“那你的宅子又是怎么回事?”
“卑职家中原有些田产,岁入颇丰,只是黄念祖那人是个再贪心不过的,叫他知道卑职手上有钱,岂不是送羊入虎口?因此卑职当时只能将田产记在妻子名下,一家人住在后衙。直到朝中派人来查案,终日在衙门里出入,卑职的妻女不堪烦扰,卑职才在外头置办了房舍,搬了出去。”钟县丞顿了一顿,“不瞒您说,那宅子的前主人原跟黄念祖有些干系,为了洗脱罪名,花了不少钱。当时那人卖房卖地的,因卖得急,许多产业都是贱卖的。卑职请了县里的吴经济出面,只花几十两银子就买下了那宅子,倒是笔极划算的买卖。”
周康又沉默了许久,才开了口:“你说的我会着人查清,若果然属实,我也不会继续追究,但若你有半点欺瞒……”
“卑职任大人处置就是!”钟县丞迅速接了话,便开口告辞。
青云迅速倒退十多步,来到仪门上,然后装作刚到的样子,稍稍放重了脚步声往里走,见钟县丞出来,还笑着向他福了一福:“钟大人好。”
钟县丞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理都没理她就走了。青云又往厢房走,只见刘谢一头汗地迎了出来:“青姐儿?你怎么来了?是来拿东西的?”
青云有些吃惊,说真的,方才她还以为刘谢不在里头呢,连忙道:“是,我来拿篮子。”
刘谢抬手拦住她不让进屋,自己回屋拿了篮子出来塞给她:“快回去吧,瞧这日头晒的,别热着了。”
他这是不让她看见周康在屋里?青云满腹疑虑地答应着,转身出来了,回想方才听到的话,忍不住摇头不止。
周康居然还在揪钟县丞的小辫子?他就不能把心思放在更重要的地方吗?
有了这个插曲,青云也没心情去搭理葛典吏夫妻了,直接回了住处。等到晚上她送饭给刘谢时,见周围没人,屋里也只有她和刘谢,她就忍不住问了对方。
刘谢有些吃惊她居然听到了这些话,但也没有多加责怪,只是叹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衙门的公账上虽还有几千两银子,但实际上连一百两都没有了。没有钱,如何安置流民?不是周大人不想,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青云大吃一惊,清河县居然已经穷到这地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