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与太后坐着舆轿抵达宗人府时,已经过了三更时分,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随行的侍从提着宫灯,散发出昏黄的光芒。
宗人府衙门寂静一片。若不是守在大门前的两排黑衣御卫,不是平日会有的防卫装备,人们还只当今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衙门里也是空无一人。青云透过舆轿锦帘的缝隙往外看,只认得其中两名黑衣御卫曾经随自己去过定国侯府,都是皇帝身边的亲信之人,是先帝留下来的人手。这样的人她总共也没见过几个,今晚却出动了十几人来守大门,那衙门里头皇帝身边又会有多少个?看来今晚真是要摆大阵仗了。
青云心中犹自思量着,身后却传来太后的低语:“皇上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连夜在宗人府大堂审案,这倒罢了,连我们都叫了来,只怕不等天亮,消息就得传出去了。别瞧这四周黑鸦鸦的一片,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呢。”
青云有些吃惊,稍稍掀起两侧的车窗帘子往外瞥了几眼:“有人盯着吗?倒是看不出来。今晚审案的事应该是要保密的吧?”
“傻丫头,你也不想想,这周围都是什么地方?吏部衙门,户部衙门,翰林院,詹事府,连太医院也离得不远,更别说几个府卫衙门了。这些地方夜里都有人当值的,虽说比不得白日里亮堂,却也绝对不会漆黑一片。可我们方才出了宫门一路行来,见着了几个人?几盏灯?虽说皇上这是不想让人瞧见舆轿过来,可这种事哪里是能瞒得过去的?”太后感叹道,“守宫门的武将、军士,各部衙值夜的官员与守卫,还有宗人府里等候的那些官员的家眷,南阳王府,皇上身边的侍从,慈宁宫里的侍从……能听到风声的人多了去了。如此浅显易见之事,皇上怎么就想不到呢?”
只怕皇上不是想不到,而是有意为之吧?
青云暗暗猜想着皇帝弟弟的用意,便看见四名黑衣御卫神情肃穆地走上前与领路的内侍低语,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就把舆轿引入了宗人府前院。皇帝与南阳王带领着一干老臣,已经在院中等候多时了。
谢姑姑掀起锦帘,青云亲自扶着太后步下舆轿。皇帝迎上来行礼,语气恭敬中带了几分愧疚:“劳动母后了,都是儿子无用,害得母后为儿子受尽委屈,大半夜还要出宫奔波。”又望了青云一眼,歉然对她低语:“也委屈皇姐了……”
太后一直在为今天的事烦心,虽然半夜没法睡觉,要出宫跑一趟,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有些疲累了,但只要能把事情做个了结,日后也能松口气了,因此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委屈的。她对皇帝道:“皇上只管做你要做的事,只要皇上好好的,我们娘儿俩受点委屈算什么?”
青云也笑着冲皇帝眨了眨眼,便转头向南阳王行礼问好。南阳王冲她笑了笑,态度很是亲切。
青云又留意到了皇帝身后那几个老臣的脸色,都不能算很好,而且连皇帝都向太后鞠了个大躬,他们却只是站在那里,别说下跪了,连弯都没腰一下,表情活象有谁欠了他们钱似的。
她平日不大跟这些朝中大臣来往,通共也就认得乔致和、龚乐林、周康这几个算得上是高官的文臣,除了宗室谋反的消息,也很少关注朝廷动向。这几位顾命老臣,还是在先帝大行时草草照过面,名字也知道,却未必能跟脸对得上号,她一律以“白胡子陀背老头”、“花白胡子老头”、“络腮胡子半老头”和“山羊胡子瘦老头”来记忆他们。
其中那位“山羊胡子瘦老头”,应该就是徐阁老,记得他的孙子刚在前不久跟姜家长房的婉君定了亲,婚期就在秋天。姜大太太曾经多次夸过亲家和未来女婿的好处。可现在看来,几个老头中就数这一位的脸板得最严肃,望向太后的目光最不善,他真会因为跟姜家有姻亲关系,就对姜家有回护提携之意吗?姜家长房结的这门亲,只怕要盘算落空了吧?可怜婉君了,将来还不知会如何。
徐阁老见皇帝一直在跟太后说话,似乎在安抚,连南阳王也凑过去了,不由得有些不耐烦。他们都是先帝朝中重臣,深以为先帝是位完美的帝王,如果不是对逆贼后裔太过仁慈,以及在位期间有太多位藩王不安分接连起了谋逆之心的话,就再挑不出什么错来了。太后身为先帝宠爱多年又立为中宫的女子,居然曾经犯下过调包皇家子嗣的罪过,差点就害得先帝的皇位落于外人手中,真是罪无可恕!这样的女子,即使贵为一国之母,又生下了皇帝,也休想得到他有半点敬重!
他低低咳了一声,见皇帝没有动静,便忍不住板起脸提醒:“皇上,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继续审案吧。”
皇帝顿了一顿,微笑着扶过太后往大堂方向走:“朕差点忘了,母后放心,只管在后堂旁听,儿子方才正在审楚王太妃一案呢,相关人等已经问了几个,因有些话辱及母后,才不得不请您来一趟。您别怕,不过是要把事情说清楚罢了,没什么可瞒的。”
太后怔了怔,意外地看他一眼,见他郑重点头,心下暗松一口气。如果皇帝真的想要她说出当年的实情,那也没什么可顾虑的,她说就是了。
青云跟在太后身后进了大堂,只觉得这地方空间又大又空旷,不过晚上只点了几盏油灯,因此光线很是昏暗。徐阁老方才要求皇帝“继续”审案,那就是先前他们已经在审了?怎么不见有犯人或是证人在?
她随太后拐过正座后的大屏风,就看到那里隔出一个十平方左右的小空间,摆着几张宽大的圈椅,并配套的小几,看起来倒是挺舒适的,便扶着太后在正中那张圈椅上坐下,自个儿往旁边站了。
忽然人影一闪,石明伦不知从哪个黑暗的角落里钻了出来,提着个篮子往一旁的小几上放下,打开一看,却是一壶热腾腾的香茶和四只杯子。
太后与青云都讶异于他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但石明伦没有多加解释,只是低声道:“臣奉皇命守在前院,若有事,县主只管叫唤。”然后就迅速从后门出去了。
太后顿时安心了许多,就算老臣们真有心为难,有皇帝顶着,又有石明伦从旁护持,想必也不会有碍了。她当初成全石明伦与姜融君,果然是好心有好报。
屏风前头,皇帝已经下命提犯人上堂来。这来的正是楚王太妃。
她倒是个眼尖的,不知从哪里看出太后已经到了,到了堂上,也不下跪,径自在那里呼喝:“姜淑卿!你躲着我做什么?是不是没脸见我?哈!你别得意!你从前做过的好事,如今可要真相大白了!我倒要看看,你还凭什么坐在太后的位子上瞧不起人!”
太后脸色都变了,手紧握成拳,关节泛白。
“罪人休得无礼!”南阳王先开口了,“你接连犯下弥天大罪,如今还攀咬太后与皇上,真是胆大包天!”
“你休要胡说!”楚王太妃忽然转了口气,语带哽咽,“你说我是罪人?我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当年若不是姜淑卿鬼迷心窍,明明生了皇女,却为了争权夺位,硬逼着我将儿子换给她,假充皇子,我的亲生骨肉又怎会平白无故就死在了宫里?!饶是如此,她还不肯放过我,连连在先帝面前说我的坏话,连我们王爷都被她骗了,我儿子也将我视作大逆罪人……世上哪有比我更苦命的女子?她犯下滔天大罪,怎么就没人治她?!”
青云在后堂听得怒火攻心,什么叫颠倒黑白?楚王太妃简直就是明证!
太后也气得直哆嗦,听到皇帝回头询问事情真相,她就一五一十全都说出来了。当年紫光山之事,本来就是她心里一个解不开的结,所有细节,包括楚王太妃说过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几年每每想起就如蚁嗜心,今晚说来,竟是字字句句都清楚明白。听了的人都不由得想:细节这般清楚,还提供了有关人等的姓名年岁来历职责,要查都是有据可依的,必定是真的吧?
楚王太妃却不肯容她说实话:“你倒会往脸上贴金!若不是你逼我,我何必舍了自己的亲骨肉?!当时明明是你说的,若是生不下皇子,先帝就不会为了废后罗氏追杀你之事去追究罗家,到时候你只有一个死,还不如拼一把!我就是被你吓着了,生怕会被罗家一起杀死,才会糊里糊涂地催生的!”
“你撒谎!”太后气道,“这话明明是你对我说的!”
“我当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楚王妃,哪里能比得上你是先帝跟前的红人儿?!”楚王太妃冷笑道,“况且当时身边随侍护卫的都是你的人,连族弟姜锋也更与你交好,自然是你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了。我若不依你,只怕当时就死了,到时候你们只说是罗家的人杀了我,有谁替我鸣冤去?!”
青云见她连姜锋都攀扯上了,顿时大怒:“你真当别人都是傻瓜吗?以为姜锋死了,就能随便栽赃了?真是笑话!他当时明明是楚王府亲卫长,是负责护送你才到了紫光山上的。若说他与太后更亲近些,那我问你,你要他将我带走杀死时,为何他只是把我带走远离京城,却没跟太后说一个字?太后可是直到三年前,先帝说出真相为止,都一直把你家那个庶女乌云当成是她亲生的骨肉呢!”
青云突然开口,让堂上的人很是意外,徐阁老皱了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闭了嘴。皇帝则道:“皇姐说得有道理,这事儿又怎么说?罪人还是不要想着再攀扯别人了。母后已经说出了当年真相。即便曾经犯错,父王在时,也已经罚过了。罪人再说这些,也无甚益处。”
他不但头一回当众喊了青云“皇姐”,而且还为太后过去的错定了性。虽然有些意外,但老臣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没有太大的异义。他们对太后虽说还有不满,但也不必在这时候提起。
楚王太妃不死心,又嚷道:“她可不仅仅调换了一次皇子,连第二次生产时,也是事先做了准备的。她当时生下的是死婴,皇上,你这个所谓的皇子,不过是外头抱来的罢了,才不是龙子凤孙呢!”她用满含恶意地双眼瞥了瞥皇帝,得意地笑道:“我有太医可以证明这一点!”
皇帝沉下了脸,老臣们的脸色也十分不好看,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南阳王皱了眉头,命人带太医上来。
青云不认得那太医,只觉得他年纪不小了,脸色苍白得可怕,满头是汗,神情怔忡,似乎受了大惊吓。
南阳王拿着楚王太妃所言足足问了他两回,他才反应过来,猛地磕了个响头:“皇上明察!是楚王太妃逼臣说谎的!”
楚王太妃的脸顿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