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棣心内慌乱失措,他再年少也是深受外祖父虞山侯宠爱的孩子,知道事情轻重。卢孟义以帮他临摹名家书法的名义进入淮王别院搜寻秘密名册,如今也不知道名册找着没有,却被人抓住与失踪已久的淮王财宝有关联,甚至有盗取财宝的嫌疑,如今还逃脱了,这叫他如何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对此事一无所知?
现在可不是心软的时候,无论卢孟义是否外祖父看重的清客,此时都只能把罪名推到他身上去,否则,光是虞山侯府的门人知道淮王秘密藏宝地点这一事实,就够王家与周家喝一壶的了。
还有奉墨,也是他的小厮,想要从这件事里脱出身来,只怕不容易,即使瞒得了别人,却未必瞒得了父亲周康……
周棣苦涩一笑,已经想出了一个法子,低声嘱咐奉砚:“悄悄到院子里,取一盆雪来。”
奉砚此时也正为卢孟义与奉砚失踪之事急得满头大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大爷说什么?”
“悄悄取一盆雪来!”周棣提高了声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醒过神,忙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就拿茶盘捧了半盘雪来,小声道:“大爷吩咐说要悄悄的,我怕去取木盆会惊动丫头婆子们,就在外间拿了个茶盘……”
周棣并不在乎他用了什么器皿,他的重点是盘里的雪。他伸手碰了碰那些晶莹洁白的雪砂,苦笑了下,便掀开了身上厚厚的被褥,拉开了贴身的里衣。
当周康怒气冲冲地来到儿子的房间时,就看到他一脸苍白的靠着床头,浑身颤抖着想要爬起身来的情形,奉砚在一旁含泪劝他:“大爷身子要紧,您先别着急,兴许只是外头的人胡说的,卢先生未必真的骗了您……”
周康听了,脸色略缓和了些,但还是板着脸,说话语气也很冲:“这是在做什么?!”
奉砚仿佛这才发现他进来了,忙跪倒哭道:“老爷,大爷听说了卢先生的事,急得不行,不顾自己病情,强撑着就要起身去见您。”
周棣则伏在床边,努力做出伏身请罪的姿势:“儿子一时不察,竟听信奸人谗言,为人所利用,实在是无颜见父亲!求父亲责罚!”说着就重重地在床边磕起头来,但只磕到第二下,就晕头转向地往地上倒去。奉砚在旁慌忙扶住他:“大爷,您怎么样了?”接着又大呼小叫:“呀,大爷,您烧得厉害,这可怎么办呢?!”
周康一听,也顾不上生气了,忙忙冲上来扶住儿子,一试他的额头,果然滚烫非常,但他身上、手上却冷得象冰似的,还冒了许多冷汗,几乎将衣裳都浸湿了。周康不由得也慌起来,他记得饭前过来时,儿子还没病到这个地步的,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病情就加重了呢?
他面上疑惑之色一闪而过,周棣已经看在眼里,心知自己所为并不是没有破绽的,但此时只能尽量弥补了,绝不能让父亲发现自己的苦肉计,于是便虚弱地道:“儿子没事,早上吃了一次药,已经好多了。儿子想着父亲曾经教导过,读书习字,若有一日不练,就会生疏起来,今日已经因病耽误了学业,既然已经好了,若还偷懒,岂非荒废了光阴?于是便起来看会儿书,温习温习功课。大概是方才儿子觉得气闷,想开窗透透气,却吹了风,才觉得有些发热。”
周康责备道:“你这孩子也是糊涂,你就是因吹了风,着了凉,方才病倒的,吃了药即便好些,也还不曾根治呢,又吹了风,病情怎会不加重?!赶紧给我躺好了,我请小曹大夫过来再给你瞧瞧。”
周棣忙道:“多谢父亲,只是……儿子被卢先生所骗,竟连累了父亲……”
“不必说了,我心里明白。”周康冷哼一声,“那卢孟义连我都骗倒了,更何况是你一个孩子?放心,我定会将他抓捕归案,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周棣听得心下一惊,连忙低下头,神色间隐隐露出几分不安。虽然他似乎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摘了出去,但如果父亲真要追捕卢孟义,会不会查到虞山侯府头上?那岂不是糟糕?
犹豫之下,他还是多说了一句:“父亲,这件事若是传开了,怕是于外祖父有些妨碍,不如……父亲暂时将财宝之事瞒下,私下里派人去找卢先生就好?等抓到人,把事情问清楚了,再上报朝廷也不迟。”
周康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很是坚定:“不可!淮王在别院里藏了那么大一批财宝,必然有所图,当年因朝廷没有找到有力的实证,证明他确实有不臣之心,至今只能将他软禁在京中,案子也不了了之,只铲除了些小卒。如今这笔财宝已经可以做明证了,事关朝廷大局,怎能瞒下来?!你一个孩子只要安心养病就好,别的事少管!”
周棣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被卷入党争,而遭到贬斥的,若是能找到明证指证淮王的罪行,不用说皇帝一定会记得父亲的功劳,提拔重用自不在话下,可是虞山侯府就危险了。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他该如何选择?
不,也许这根本就不用选择!没有虞山侯府支撑,他父亲即便高升,也坐不稳官位,但只要保住了虞山侯府,父亲迟早会有升迁的一日!
周棣咬咬牙,又再度开口:“父亲,儿子不是让您瞒下此事,只不过……您要上报淮王别院有财宝之事也没关系,但别把卢先生扯进去。他是您的幕友,又是虞山侯府的门人,朝廷知道了,对您和外祖父一家都不好。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当为母亲、为儿子和妹妹着想啊!”顿了顿,又连忙补充,“还有远在家乡的祖母,年事已高,又过了多年苦日子,您忍心让她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还要担心受怕么?”
周康听得一呆,这才反应过来。卢孟义涉及淮王案,确实对他有些不利,但幕友又不是家人,他还是可以脱身出来的。至于虞山侯府,他一向看不惯,要是岳家真的做了对不起朝廷的事,因此获罪也是理所应当的。他行得正坐得正,怕什么被连累?
倒是儿子,怎么好象一个劲儿地劝他将此案压下?莫非……
周康眯了眯眼,再看一眼儿子,见他面色白得象纸一样,只有两颊透着不健康的红晕,虚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晕出去,爱子之心就占了上风:“棣儿,你要听话,别掺和到这件事里头去。卢孟义一个京城土生土长的读书人,怎会知道淮王别院里藏着财宝?说不定背后还有虞山侯府的指使。我知道你外祖父疼你,但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你可不能犯糊涂,需知你是周家子,不姓王!”
周棣只觉得眼前发黑,知道父亲已经有了决断,他能做的只有听从,只能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儿子……知道了……”
周康又嘱咐他好生养病,命奉砚好生侍候,就转身离开,奉砚恭送他出门。但到了门边,周康又想起一件事,回头问奉砚:“先前我问你卢孟义去了哪里,你说奉墨回来报了信,卢孟义遇见故人,一起吃酒去了,是在撒谎吧?”
奉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色如霜:“小的错了,小的不知道卢先生与奉墨去了何处,只是担心老爷责怪奉墨,这才撒了谎。求老爷饶命!”
周康冷哼一声:“再有下一回,就给我滚出去!这次我就饶了你,只罚你二十板子,暂且寄下,待你大爷病好了再领!”
奉砚如释重负,磕头不止,一直磕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外,方才抬起头,整个人瘫倒在地。
周太太不知几时站在门边,满脸的惊惧无措。奉砚发现了她,忙喊了声“太太”,她也不理会,径自走进屋中,抱着儿子痛哭失声:“棣儿,怎么办?你父亲知道了!他知道是你外祖父指使卢孟义去淮王别院的!无论我怎么求,他都不肯帮你外祖父的忙!”
周棣身体晃了一晃,脸色简直难看得不行了,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嘴唇抖了半日,才吐出一句话:“母亲别再插手此事了……也别在父亲面前提起……”
周康连夜带着钟县丞与几个得力的衙役去了淮王别院,一直到次日午后方才回来。淮王别院中确实有财宝之事没多久就传开了,清河县上下都震动了,人人见了面都要议论几句,还有许多好事者跑到别院附近去窥探,但因为周康加派了人手去把守别院,倒是没人能偷闯进去。原本负责看守的两个差役都被调回了县衙,另行安排了特别的差事,与其他人隔绝开来。但他们既不是囚犯,又是发现别院暗室的当事人,想要完全让他们与世人隔绝是不可能的,没两日功夫,已经有小道消息流传出来,说淮王的财宝被人盗取了一半,下手的正是县令周大人的亲信幕僚和县令公子的书僮,如今县衙正派人去追缉他们呢。
流言沸沸扬扬的,青云自然也有所耳闻,只是刘谢近日一直在外头办差,不在县衙里面,她想要得到确切的内幕消息就不是那么方便,顶多是高大娘从几个快手捕头的家眷那里打听到些传言。
但传言太多了,有说卢孟义早有预谋,骗了周大人父子,偷出那些财宝的,也有说偷财宝的另有其人,卢孟义只是凑巧撞上了,才被人抓走意图灭口,眼下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等等等等。官方迟迟没有说法,府里听到了传言,似乎也打算派人下来查个究竟,各种各样版本的传言充斥坊间,整个清河县都热闹起来了。
青云只知道周康之子周棣近日一直病着,因为他家请曹玦明去好几回了,听说周棣的病情反复不见好,年纪轻轻的,竟越病越重了,周太太成日以泪洗面,倒是让不少原来厌恶她的吏员家眷生出同情心来,三两结伴上门去慰问。但上门的人无一见到周家主人的面,连葛典吏太太带着女儿特地去探病,也被人轰了出来,葛太太又羞又恼,硬扯着不舍得离开的女儿走了,众人见了,都忍不住指指点点。
倒是钟家一直没有动静。钟县丞近日一直在周康身边协办公务,听说是早出晚归,十分忙碌。青云想起已有些日子没去瞧钟胜姐,便想着过去看看她,顺便打听打听自家干爹什么时候能回来,于是备了两包糕点,穿戴整齐了,上门去做客。
谁知她到了钟家,胜姐迎出来,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分明是哭了很久。她忙问:“这是怎么了?”
钟胜姐哽咽着摇摇头,经她再三追问,才答说:“我娘病得厉害,这两日连饭都吃不下了,只能喝些汤水。大夫开的药,她也吃不下去……”
青云吓了一跳:“怎会这样?前两天我还听曹大哥说,你娘的病情已经有好转了呢!”
钟胜姐呜咽着说:“原是有好转的,那日下雪,兴许是着了凉,病情又反复起来……爹这几日忙得不着家,周大人总是叫他去商量公事,我一个人陪着娘,心里实在是害怕……”她拉着青云的手,哭道:“万一我娘有个不好,爹不在,我该怎么办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