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府衙众闺秀们约定要出城游猎的日子。
因为都是女孩儿们,并不象那些公子哥儿似的,每人都要备上全副武装,高头大马地骑到目的地去,她们只需要坐着马车到目的地去就好了。关通判家的姑娘近水楼台,早就按照人头在她们既将要去的地方准备了十来匹温顺的小马、母马,又每匹马都配备了一个熟练的马倌,不要年轻力壮的,反而都是至少五十岁以上、经验丰富的老倌儿,也有几个是马术娴熟的婆子,专门负责给姑娘们拉马缰。
没错,就是拉马缰。青云本来还以为这骑马游猎的活动是真的让姑娘们自己骑着马去玩一玩的,没想到就是个形式。这些官家闺秀们多数是深宅大院里娇养大的,哪里有这胆子?她们也就是坐到马背上做个样子,由得懂行的人拉着马缰,带她们四处溜一溜,散散心。若有心学骑马,也有人可以教导,等她学会了,再自行骑一小段路不迟,而这整个过程中都是有人守着的,否则出点儿小意外,关通判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姑娘们都舒舒服服地坐着家里派的马车,带着丫头婆子随身侍候,衣裳、零食应有尽有,聊的也都是女孩子们喜爱的话题,一路高高兴兴地往城外去,就跟平日里春游没啥两样。
青云坐在出城的马车中,听着关姑娘介绍活动的真相,无奈地跟周楠对视了一眼,深深为两人当日的担忧和顾虑而惭愧。她们早该想到的,她们不会做的事,其他文官家庭出身的千金又怎会做?
关姑娘乐呵呵地笑说:“现在才入夏,草原上有风,很凉快的,风景又好,你们就先学一学骑马,玩一玩弓箭什么的。至于游猎,要等到秋天才是最适合的季节。到时候你们也学会骑马了,射箭也会了,再去试试运气打兔子好了。”
周楠苦笑着看了看身上新做的骑马装:“我还特地叫家里人新做了衣裳,赶制了两天两夜来着……”
青云倒是没有做专门的骑马装,只是把旧衣裳中比较结实耐磨的拣了出来穿上,此时与周楠完全没有共鸣:“算了,反正是迟早要做的。你现在又不会骑马射箭,关姑娘的安排不是很贴心吗?”
关姑娘笑着下车去了。她今日作东,要每辆马车都跑一趟。由于大家是一大早就从府衙后门出发的,她没多少时间做寒暄的工作,就把这件事挪到路上办了。青云觉得此时的她比平日看起来要有活力多了。往日见她,她穿着中规中矩的千金小姐衣裳,头上身上玉珮步摇一样不少,除了说话中气足些,就是个端庄闺秀的模样,没想到今日换了一身骑马劲装,竟有种将门虎女的感觉。
周楠小声对青云道:“我听说关家原是世代习武的,关通判是身体不好才读书科举,没想到养了个女儿,倒颇有乃祖之风……”
青云抿嘴笑道:“这样也不错,我觉得她过得比你自在多了。你也别觉得郁闷,关姑娘这样安排,咱们这样什么都不会的人就轻松多了,你也不用怕会被人比下去。”
周楠也想到这点,心情顿时好起来。
青云倒是想起了被关姑娘形容为“学了几年都不敢独自骑马”的知府家表小姐,她既然是姜五太太的养女,跟自己也算是亲戚了,却一直没机会得见。听说今天她也来了,只是方才在府衙里,人多车多,乱糟糟的,没留意到哪个是她,不知待会儿是否有机会跟她说话?
她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路,方才到达了目的地。那是锦东城外西北方向三十多里地的一片草原,远远可以看见北方低矮而延绵起伏的深青色山脉。草原一望无际,此时正是草色青翠的时节,又有无数野花夹杂其中,五彩缤纷,星星点点,映衬着白云朵朵的蔚蓝晴空,实在是无法形容的美景。
青云跳下马车,眺望着眼前的景致,脸上不知不觉就露出笑来。一阵轻风吹过,掀起她鬓边的碎发,带走了身上的暑热与烦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风中夹杂着花香与青草香,还有一种无拘无束的味道。她忍不住笑了两声,向前方空旷的草原跑去,速度渐渐加快,脚下软绵绵地,风声在她耳边呼呼作响,那一朵朵低垂的白云,就象是棉花糖般,仿佛她只要跑到天边的山脚下,就触手可及。
周楠在她身后下了车,双手压着将要飘起的裙脚,有些着急地喊她:“青姐儿,快回来,你发什么疯呢?!”
青云回头看她,大笑着跑了回来,拉起她的手就要奔跑:“你也试一试,迎着风跑,很好玩的!”
周楠尖叫一声,被她扯着跑了一路。随行的两个丫头婆子慌慌张张地跟上,那婆子还一路在叫:“姜姑娘,你别拉着我们姑娘胡闹!”后来见她们往关姑娘那边去了,方才暗暗松了口气。
关姑娘笑呵呵地迎上她们:“如何?这里很有趣吧?我瞧姜姑娘马上就领略到其中趣味了,就是周姑娘有些放不开。这里是关外之地,不用讲究什么礼仪规矩的,怎么高兴怎么来。横竖回到城里,咱们又做回乖女儿了。”她还指了指周围的人:“你们瞧,大家都是这样的。这里没有长辈在,不必拘束。”
周楠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听她这么一说,忙去看其他人,果然那些大家闺秀都各自拉着交好的朋友采花赏景去了,也有人往不远处有一堆人的地方走,那里是准备好的马和马倌儿,大家都熟门熟路的,丝毫不见拘谨,该笑的笑,该跑的跑,而且众人穿的骑马装都比较利落,不象她,还系着长裙,只是在裙下穿马靴罢了。
她脸上微微一红,转头看青云也是一身的利落,虽然穿的衣裳有些陈旧了,象是小家碧玉的家裳衣裳,但行动比自己方便得多。她心中有些抱怨:“我穿错了衣裳,你也不提醒我。”
青云忙道:“真真冤枉,我也是头一回来呀!”
关姑娘笑说:“我知道二位都是头一回来,因此特地让人准备了两匹最温驯不过的母马,马倌儿也是骑术娴熟的婆子。你们先试着骑一骑,若是不想骑马了,就在这里四处逛逛好了。这地方是我派人事先打点过的,不会有危险的动物或蛇虫蛇蚁,花呀草的也都是无毒的。只是要紧记,别走得太远了,最后让人远远地跟着,有人护卫要安全些。万一遇到什么事,也不至于没力气自个儿跑回来。”
青云与周楠都向她道了谢,又在她的带领下找到了那两匹母马。一匹雪白雪白的,长得十分漂亮,另一匹的毛色棕黑,稍有些杂,但据说脚力很好。周楠看中了雪白的那匹,在牵马的婆子扶助下,小心地骑到了马背上,由那婆子拉着缰绳,慢慢地在草地上溜。她还是头一回骑马呢,很快就尝到了其中的乐趣,只是胆子小,不敢自己拉缰绳,顶多就是让那牵马的婆子走得快些。
青云自觉也是个初哥,不敢拿大,同样请牵马的婆子教了些基础要领,方才慢慢儿自行爬到了马背上。马站起来时,身躯晃动,她吓了一跳,差点儿没摔下来,幸好扶着马脖子坐稳了。婆子拉着马慢慢地向前走,她感受到身下马的肌肉起伏,摇摇晃晃地,还冒了一头冷汗,双手也不知抓什么地方。那婆子教了,她才抓住了长长的马鬃。
马非常温驯,走得也挺稳的。青云就这样让人牵着溜了一段路,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这匹马的节奏,不会再被它的摇晃吓着了,开始请求那婆子走得快些,同时也向对方求教操纵马的技巧。如此溜了一会儿,她开始尝试自己掌握马缰了。
也许她在这方面还算有天赋,也许是因为这匹马着实听话乖巧,她竟然在一个时辰后学会了简单的骑马技巧,可以自行拉着马缰骑一段路了,甚至小跑都没问题,只是还不敢放开了跑。充当马倌儿的婆子直夸她学得快,是自己见过这么多官家小姐里学得最快的一个。青云得意地笑了两声,转头看见周楠已经下马往马车的方向走了,还有些一瘸一拐的,似乎受了伤,连忙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婆子,跑了过去。
周楠不是受了伤,只是在马上骑了这一个时辰,大腿内侧的皮肤被磨得发疼了。她不好意思告诉别人,就叫贴身侍候的丫头陪自己回到马车内,放下帘子,遮了个严实,又让婆子在外头守着,方才脱衣检查。幸好没有磨破皮,只是有些发红罢了,晚上回家上了药就好。今日出门,她样样都没有经验,也不曾准备什么药物,心下有些后悔,马上就穿好了衣裳,却是不敢再去骑马了。
青云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忙将自己随身带来的一个竹编的小提箱取出来:“我早想到这个了,就带了一些药,都是曹大哥做的,你试试看怎么样?”
周楠涨红了脸:“这种药……你怎么好向小曹大夫开口?”
青云有些莫名:“只是治擦伤的药罢了,为什么不能向他开口?”
周楠呐呐的,红着脸将她赶出马车外,又让丫头给自己上药了。青云百无聊赖地在马车周围散步,觉得自己没有戴备用的衣服,还是不要再骑马的好,万一磨破了衣服可不就糟糕透顶了吗?不如去找关姑娘问问哪里有弓箭,借一副来玩玩好了。
正想着,她便转身去找关姑娘的随从。至于对方本人,此时已不见了踪影,恐怕是骑马到远些的地方去了。
经过一辆马车旁时,有人叫住了她:“姜青云姑娘?请留步。”
青云回头望去,却是个陌生的少女,脸上有些苍白,人瘦瘦弱弱的,模样倒是挺秀气,下巴尖尖,双眼细长略有些弯,瞧着有些面善,只是不知为何,眉间带着一股淡淡的愁苦味道。
那少女冲她弯了弯嘴角,只是笑意并未映入眼底:“我是姜融君,乃是姜五太太的义女,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青云怔了怔,立刻反应过来对方是谁,忙笑道:“我早有心要与姑娘结实,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姜融君微微笑了笑,转身走上马车,那日曾经在姜五太太身后侍立的婆子守在车旁,掀起车帘作邀请状。青云想想也无妨,就上车去了,谁知那婆子随后将脚凳放上车辕,却是自行跳上车,驾着马转头往别处去了。
青云在车中吃了一惊:“这是要去哪里?!”
“不去哪里。”姜融君淡淡地说,“只是要寻个清静的地方,省得叫旁人听了去。”
青云盯了她两眼,心下有些不悦,也就收敛了笑意,板着脸坐在那里打量她。姜融君倒是十分平静,一直没有开口,直到马车停了下来,婆子在外头说:“大姑娘,到了。”
青云不理会姜融君的神色,伸手掀起车帘打量外头的环境,还好,确实没有走远,也就离原来的地方百来米,可以清楚地看见同来的人们和马车。她暗暗寻思,姜融君瞧着娇娇弱弱的,这婆子也不象是什么孔武有力的角色,若真的情形不妙,自己跳车往来处跑,应该可以逃得掉。
想到这里,她就松了口气,也不放下车帘,就这么坐在车边,回头问姜融君:“姑娘想要说什么?有话就请讲吧!”
姜融君盯住了她,忽然红了眼圈,咬牙切齿地问:“我听别人说,你是我二叔的女儿,跟着他一起离开老家到这东北来的。我问你,他当年为何要弃官出走?他是不是得罪了楚王妃?他都做了些什么?!”
问到最后一句,姜融君已经有些嘶声裂肺了,青云惊得呆住:“你说什么?你……你叫我父亲二叔?那你是……”
“我是姜佩儿。”姜融君再也止不住眼中的泪水,“亡父单名一个钧字,与二叔乃是同胞亲兄弟!当年……二叔忽然弃官出走,又忽然来找我父亲,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就离开了。不久之后,我家中便惨遭横祸,全家被大火烧死,独我一人逃出生天……我想问这一句话很久了,只是一直找不到二叔,才憋在心里……他到底做了什么?为何会连累我家人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