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儿媳们的转述,章寂长吁一口气,迟迟没有说话。章放低头沉思。
章敞素来对家中大事没什么主见,一切都听从父兄吩咐,只是此事关系到日后的生活,他也十分在意,见父兄都不吭声,便有些焦急了:“父亲,二哥,你们觉得哪处好?依我说,这三处都不是什么好地方,不是倭寇,便是瑶乱,难道就没个太平地界么?哪怕是清苦些,有陈家照应,熬一熬就过去了,平安二字最要紧。”
章放叹道:“谁不想要平安?只是你也听见老周打听到的消息了,那个李师爷背后站着高家,就等着给我们下套,好借刀杀人呢,怎么可能会放我们去那太平地界?”
章敞心中暗恨,咬牙道:“可也不能因为有人等着给我们下套,我们就只能往这些凶险的地方去了啊!再说,周叔先前不是说过么,广东一地有不少卫所缺人呢,即便那李师爷把清远卫这条路给堵上了,不是还有别的卫所?何必非要往这三处去?”
章放偷偷看了章寂一眼,见他沉思不语,便板起脸训斥弟弟:“我们章家祖上是以军功起家的,大哥在军中也有些声名,你我兄弟虽不敢与大哥相比,也别堕了祖宗威风,怎能因为去的地方不大太平,便慌里慌张的?父亲先前就说过了,既然成了军户,日后便是军人了,即便要真刀真枪对上倭寇,也不能退缩。再者,若咱们立了功劳,说不定还能借机东山再起,方不失我章家将门本色!”
章敞哑口无言。章家祖上确实是以军功起家的,但几代人传承下来,早已改弦易张,连父亲章寂在军中多年,也只是随波逐流而已,远远称不上什么名将,同辈的也就只有长兄章敬在边疆担任实权武官,若不是因缘巧合之下,打过几次小胜仗,怕是早早就要调回京中换个清闲的职位了。他本身更是不堪,连骑射水平都十分平庸,真要叫他去打仗,他光是听着,便觉得脚软了。
陈氏见丈夫吃瘪,有心要安抚几句,只是碍着公公与二伯,不敢说得太多,便轻声劝章敞:“相公莫忧心,我再跟周叔说说,看能不能另寻个安稳些的去处。若真的能立功,凶险些便也罢了,就怕有人拦着我们出头不说,还会在暗地里设了圈套,无声无息地害了我们全家性命,那就得不偿失了。”
章敞看向妻子,目光放柔。明鸾在旁看着,撇了撇嘴。
宫氏却悄悄扯了扯丈夫章放的袖子:“你糊涂了?父亲说那话,是为了不堕自家威风,哪里还真能往凶险的地方去?”
章放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你不懂这些,就别插嘴了。”
“谁说我不懂?!”宫氏只觉得委屈,压低了声音道,“我在外头,事事都是亲眼见的,看得比你清楚。你听我说,这周掌柜是外地人,陈家的铺子也不是什么大商号,只是家小店,即便在府衙有熟人,也没什么份量,否则怎会轻易叫个师爷一句话就支开了?真有门路的,直接找上知府就得了,还用担心受那些小人物制肘?哪怕是没门路收买知府,只要肯用心打点疏通,定有法子收买更能说得上话的人,给我们安排个安稳的好去处。偏叫我们从这三个凶险之地里选,知道的,明白他是使不上力,不知道的,还当他舍不得银子,不肯用心呢!”
章放只觉得妻子这话刺耳,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给我住口吧!”
宫氏扁扁嘴,不甘不愿地缩了回去,却没提防身边玉翟与明鸾都听了个齐全。玉翟暗自羞恼,咬咬唇,看了明鸾一眼,见明鸾嘴边露出讽刺的笑意,她脸涨得通红,忿忿地扭开头去。
明鸾凉凉地在旁道:“二伯娘果然真知灼见,周爷爷确实没有门路,又没有本事,更不如别人有钱、大方,哪里能与二伯娘相比?不如二伯娘想想法子,给咱们选个再安稳不过的好去处吧?既要离府城不远,又要太平无事,上锋要和气,好相处,还要住得舒服,衣食无缺,如果能偶尔有 没风险又能立大功的机会就再好不过了!”
宫氏气结,怒道:“这是哪家的规矩?长辈们在说正事,小辈插嘴不说,还这般冷嘲热讽的。我好歹是你长辈,你就这样跟我说话?你母亲是怎么教的你?!”
明鸾笑笑:“我母亲虽然也教了我礼数孝顺,但也教了我做人的道理。我就不明白了,周爷爷一路护送我们南下,又花了钱,又费了心,更冒了风险,到了广州,又帮我们收拾房子,安排衣食,打听消息,操了无数的心,怎么还有人嫌他安排的房子不够舒适豪华,派来的伙计不如丫头婆子用得方便,打点的银子花得不够多,认识的官儿不够大,如今连小气、无能的话都出来了,怪不得古人说,升米恩,斗米仇呢,我都替周爷爷委屈,真真吃力不讨好!”
“你!”宫氏气得浑身发抖,猛地转向陈氏,“三弟妹,你就由得她在此胡说八道?!”
陈氏皱眉给明鸾使眼色:“不可胡闹!”明鸾冷冷地站起身:“母亲,咱们章家是有规矩的人家,祖父教过我的,就算处境再艰难,也不能失了做人的根本,不然就对不住祖宗。所以,你要怪我不敬长辈,说我无礼,我都认了,但该说的我仍然会说,因为在我心里还是祖宗更重要!”
宫氏直直瞪着她,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章敞便提高声量喝斥女儿:“这与祖宗有何干系?还不快给你二伯娘赔礼?!”
“好了!”章寂冷声喝止,“吵吵闹闹的象什么样子?!这里是争吵的地方么?也不怕叫人看了笑话!”又瞥了明鸾一眼:“你二伯娘嘴碎,你跟她争什么闲气?她不占理,难道你就有脸了?!”
明鸾乖乖蹲回原位,没再吭声。要是真的辩驳起来,她未必驳不过,但今天探监时间有限,正事更重要,她就当给脸章寂了。想了想,她凑上前扯回正题:“祖父,卫所的事,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好歹给个话啊!”
章寂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又看了看儿子媳妇们,沉声问:“老周当真提过,那马掌柜的熟人被支使去了惠州府,是七日后回转?”
陈氏忙答道:“周叔是这么说的,那个人在三日前出发,算来还有四天就回来了。”
章寂看了看章放与章敞:“你们觉得如何?这种事那李师爷一定心知肚明吧?他会只是单纯把人支走几日?只怕这七天之内,我们的去处便定下了!”
章敞正气恼地瞪着女儿,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顿时把方才的气恼都抛在了脑后:“父亲这话的意思是……我们只有四天时间了?!”
章放惊道:“不好!我们本就不知他们底细,打探消息费了不少功夫,如今即便选定了卫所,能不能在这四天之内想到办法把事情定下,还是未知之数,更别说那些人也不会由得我们称心如意,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惊慌失措地盯着章寂,章寂却只是沉吟:“我在京中时,虽很少管事,但兵部的文书还是看过一些的。我记得广东一地,除雷州从前有过倭寇,闹得比较大之外,其他地方情况并不严重,特别是潮州卫的靖海、海门一带,只能算是偶尔有之,而东莞那边,则多年没闹过倭乱了,反而是走私的情形比较多。如今南洋、西洋的贡品与商品货物都是从广州上岸,依朝廷律令,需缴纳大笔税款,有不法商人为了逃税,便私下将货物从广州附近运上岸。东莞千户所与大鹏千户所都肩负着遏止走私的重责。”
章放不敞:“可老周不是说……”顿了顿,“兴许是他不清楚这些?他毕竟不是广州本地人。”
周合不是广州人,但马掌柜却在广州经营多年,就算对靖海的情况不了解,东莞的事不可能没有耳闻。可周合确实曾明明白白提过,东莞倭寇厉害,暗示章家人不要选那里。
宫氏冷冷笑道:“我说呢,原来如此!这东莞千户所才是个好去处,油水丰厚不说,既然有大笔财货流通,想必也比别处繁华些,我们若到了那里,日子定比别处强!”她扯了丈夫一把:“咱们就选那里吧!”
陈氏脸色涨红:“周叔素来是个稳妥人,不可能故意隐瞒的,他必定不知情,又或许有别的缘故!”
明鸾心中大感安慰,陈氏总算能为自己人多说两句话了,不然她都要为周合叫屈!
章寂冷冷地扫视宫氏一眼:“急什么?我话都还没说完,你就等不及要去了?谁告诉你东莞千户所是个好去处?”
宫氏一愣:“可您方才不是说……”
“那里多人走私不假,油水丰厚也是事实。”章寂冷哼,“可老周说那里死人多,也不曾撒谎!过去十年里头,那地儿几乎是一年换一个千户,连兵部都盯上了,你道是什么安稳的好去处?若是对付倭寇,我便是丢了这条老命也无所谓,可叫我为点财货跟人争利,还叫人算计死了,我还不如死在刑部大牢里呢!”
宫氏讪讪地缩了缩脖子,章放连忙道:“父亲不要生气,她一个没见识的妇人,能懂得什么?”
章寂重重地哼了一声:“若真有安稳的好去处,难道我不想么?即便我盼着杀敌立功,重振家门,那也是过去的想法了,咱们家如今受苦受难,没了好几个孩子,正是该休养生息的时候,我有再大的雄心壮志,也不会在这时候固执!可是,别人未必容得我们过安稳日子,别瞧着有肉便巴巴儿地扑上去了,也不怕人家在肉里下了毒,咬一口,便死无葬身之地!”
章放章敞都乖乖听训:“父亲说得是。”宫氏、陈氏也不敢出声。
章寂想了想:“东莞是不能去的,且不说那里是肥缺,指不定有无数人争抢,区区四天光景,不够我们打点,而且那里离高家的势力也太近了些,虽两个千户不是一路,也要谨防人家暗地里捣鬼,倒不如选别处为佳。靖海那处……虽然倭寇并不厉害,但地方上却有些不太平,军民之间常有冲突,去了,于我们无甚益处,反而易受其害,还是选择德庆千户所最为稳妥。”
章放忍不住问:“可德庆不是有瑶乱么?我听说瑶人闹起来,也是厉害得紧。”
章寂摇摇头:“不妨事,罗旁瑶乱由来已久,但在洪武末年闹过一次后,朝廷便采取安抚之策,这些年瑶民已经老实了许多。况且德庆离瑶人所居之地还有些距离,即便真闹起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事。我们先到那里去,休养生息几年,等恢复了元气,再看是否有法子另寻出路。”
章寂是章家大家长,他既然拿定了主意,其他人自然只有听命的份。只是宫氏还忍不住有些抱怨:“选了半日,偏选中个从来没听过的小地方,指不定还有更好的去处呢?”被章放一眼瞪回来,不敢再吭声了。
明鸾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对于德庆这个地方,她只知道老妈以前光顾中药店时曾特地问过店里的首乌是不是德庆产的,可见那里的中药应该挺有名,除此之外便一无所知了,但先前她曾向周合打听过,说那里是在西江边上,有山有水,交通倒还方便,便接受了这个决定。
周合得知章寂的决定后,也是连连点头:“我也觉得那里最好。那里的贡柑不错,茂元升曾经派人去那里收贡柑,贩往别处,只是获利不多,从明年开始,倒可以多走几趟。”
明鸾瞧了他几眼:“周爷爷,你知道东莞没倭寇?是故意吓我们的?”
周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原不知亲家老爷知军事,不然就不会故意瞒着了。我想着你们听说那里有倭乱,一定不会去的。”
明鸾笑了,又想起一件事,急问他:“祖父说,我们可能只剩下四天时间了,来得及么?”
“来得及。”周合微微一笑,“德庆千户所的人已经在城中等了将近一月,因不巧与李师爷生了小隙,至今还未能办好事情返回,心里早已积满了怨气。他是一定要回德庆过年的,这时候只要有人肯去,他必然应承,我再托人往府衙里打点打点,再加上德庆的人使一把力,事情就成了。”
明鸾松了口气,忙笑着向周合道谢。
众人回到住处不到半日,周合便派人来传信,说德庆千户所的人已经答应了,明日就去府衙找人说话,虽然他得罪了李师爷,但知府身边也不是只有一个师爷办事,况且他与李师爷的矛盾是众人皆知的,只要疏通得好,高家的人多半来不及起疑。
事情算是定下了一半,明鸾与陈氏自然是庆幸不已,但宫氏却心中悻悻。哪怕是章寂拿定了主意,她还是希望能住在稍稍繁华些的地方,对于周合、马掌柜等人选定的清远、德庆,通通不满意。
她更不满意的是,明鸾身为小辈,处处拿尖要强,抢在头里,仗着周合等人的势,竟对她这个伯娘不敬,多番冒犯,哪里象个有教养人家女儿的模样?偏陈氏对此视而不见,有时甚至还帮着女儿给她这个嫂嫂没脸,叫她如何忍得住气?虽然玉翟劝她家和万事兴,可也要看别人是怎么对她的!过去她倒是想着家和万事兴,不与沈氏计较,却把儿子的命都葬送了,如今陈氏也是这般,她怎么还能再忍让下去?!
只是想到如今章家事事都要依靠周合,她勉强按捺下去,只等日后离了周合,再行计较。
广州府衙很快就下了文书,将章家父子三人发配德庆千户所,再加上德庆千户所另外找到的四十来个人,勉强可以交差了,千户所派来的那名小武官便命众人各自备好行囊,次日即刻起程。李师爷看到发解文书方才发觉,可惜已经来不及,不过看到章家人要去的是德庆,算不得什么好地方,倒也没有冒险破坏此事,只是暗中分别给雷州卫与大鹏千户所去信,告知实情,问他们接下来该如何对付章家。
明鸾一行人匆匆收拾好行囊,第二天清晨早早赶到江边码头,没等多久,章家父子三人便被押送过来了。他们按规定是要与其他军户一道坐船的,身上已经去了刑具,但考虑到同行的军户大多数是带着家眷的,不好另外寻船坐,便放宽了要求,让众人各自分开坐船。周合帮着雇了条船,让章家人能齐聚在一处,接着却要与她们告别。
陈氏有些惊讶,含泪问:“周叔不能与我们同行么?”
周合淡淡地道:“与你们一样的军户眷属有很多,我虽有意照应你们,却担心叫旁人看了,会引起非议,于你们反无益处。放心,我已经托人往千户所打点过了,必不会叫你们吃苦就是。”
陈氏察颜观色,只觉得他眉间积郁,似乎隐瞒了什么,忙追问:“周叔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难不成是家里出事了?!”
章寂在旁眉头一皱:“是不是京里的人知道陈家在帮我们了?”
周合犹豫了一下,方才道:“京里是否知晓,我不清楚,但昨晚收到吉安急信,说五爷辞官回乡了,不知是不是受章家案子影响。为稳妥起见,我最好不要再继续陪你们上路。所幸剩下的路已经不多了,你们应该可以平安走完。”
陈氏的眼泪一下便冒出来了:“都是我害了五哥!”章寂叹道:“终究是我们章家连累了好亲家。”他握住周合的手:“千万代我向亲家赔罪,若我章寂有幸,还有再见亲家之日,必定亲自上门道谢!救命之恩,我章家永世不忘!”
章家人坐的船慢慢离开了岸边,看着岸上的周合越来越远,明鸾心里酸酸的,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这一路走来,章家能得保平安,都是托了周合、洗砚,还有他们身后的陈家人的福,所谓患难见真情,莫不如是。
明鸾在船头伤感,却没发现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宫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