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鸾跳江的动作太过突然了,章家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章放立刻开始脱身上的衣服,章敞简直就两眼发黑,只知道一味叫女儿的名字。宫氏害怕地连连摆手:“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说那些话……跟我没关系的……”被章寂嫌碍事,一脚踢到边上去。
章寂三步并作两步抢到船工跟前,抢过他手中撑船的竹篙,往水中伸去,同时大叫:“三丫头,快抓住这个!”这时陈氏从船尾奔了过来,见女儿浸在江水中,眼前一黑,身体便软软地坐倒下来,脸色白得象纸一样,转头看见宫氏还在那里念叨:“跟我没关系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真不与我相干……”她一咬牙,只觉得胸口钻心地疼,一把抓住宫氏的袖子,两眼直瞪着对方,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在江水中,明鸾却是心念电转。她方才一入水,就忍不住动心了。水温比她想象中的暖和,水流也不急,这个身体虽不会游泳,但她是会的,岸边离她是那么的近,只有三四十米,努力拼一拼,就能游过去了,她还发现斜对岸处有一片河湾,长满了高高的水草,如果从那里上岸,直往山上走,只要天一黑,谁还能找到她?离开章家人,她再不用担心会穿帮,也不用再忍受极品伯娘们的冷言冷语了,要是能挣到钱,甚至还能爱去哪儿去哪儿,不用再顶着流放犯家眷的名头被拘在一处!
明鸾双脚使劲儿蹬着水,离那竹篙远远的,心里仍在犹豫,但接着一阵水花声传来,章放下水了,直向她游过来,她知道自己一定是逃不掉的,只得暗叫一声晦气,放弃了这个念头。仔细想想,她一个小女孩,在德庆人生地不熟的,没有户籍,没有亲友,身上又没钱,吃饭穿衣都成问题,万一落到什么坏人手里,那还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章家再不好,还有几个便宜亲人做靠山,外祖陈家也会派人来照应,至少衣食无缺。这么一想,她立刻就照着原本设想的方案,转身往远处游去,手脚扑腾扑腾的,装作不善水性的样子,嘴里还在哭喊:“我不要回去!我不要被火烧死!”
章放一边游过来一边喊道:“三丫头,回来!没人要烧死你!快回来!”
明鸾还在一味大声哭喊,脚下蹬水,看起来好象要逃开,事实上移动得并不快,章放用不了多久就能追上来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水声,却是落在后头的一艘船上的人也下来了。那人游得飞快,转眼便到了明鸾身后,因他的动作带动了水流,明鸾有些手忙脚乱的,还喝了两口江水下去。就在这时,那人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使劲儿想要挣开,却不成功。
那人一把抓住她的另一只手,沉声道:“小丫头跳什么江?你分明是个会水的,在跟大人开玩笑呢?真是太顽皮了!”
明鸾听见那声音耳熟,转头定睛一看,居然是左四,吓了一大跳:“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左四冷哼一声,“怎么?慌了?有什么好慌的?难不成你跳江是想私自逃走?!”
明鸾心中硌噔一声,知道善者不来,脑中转得飞快,嘴上不甘示弱地低声道:“左班头不是刑部派来押解犯人的差役么?怎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你也是德庆千户所的军户?真叫人费解啊,千户所的人怎么会把你招去呢?我得问一问他们才行!”
左四眯了眯眼,眼角瞥见章放已经快到跟前了,便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你我各退一步,彼此装糊涂如何?”
“成交!”明鸾当机立断应下,却攀住他的手借一把力,减轻自身负担,同时朝章放哭道:“二伯父,我不要回去,我不要被烧死……”被江水一浇,姜汁已经没了,不过眼睛进了水,那眼泪是止都止不住。
章放一把抓住侄女:“没有的事,谁要烧死你?别听你二伯娘胡说,她那张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真的不烧我吗?”明鸾哭着问。
章放直叹气:“没人要烧你,快跟我回去,大冬天的,也不怕着了凉!”
明鸾挣开了左四的手,这回后者没使力,她挣脱得很容易,结果一时没留神又喝了几口江水,却是灵机一动,双手拼命在水面上扑腾,好象是经过一番手忙脚乱之后方才攀住了章放的脖子。章放见小侄女脸蛋冻得发白,嘴唇发青,连忙紧紧托住她,匆忙向左四道了谢,便往自家船的方向游去。傍晚天色暗沉,左四又不曾穿上公服,衣着打扮与一般的平民没什么区别,一时间他竟没认出对方是谁。
左四目送章放叔侄离去,摸了一把脸,转身返回自己坐的船上。同行的军户将他拉上船,问:“左兄弟,快把湿衣裳换下来,不然要着凉的!”那军户的妻子递过干巾,搓着手眺望章家的船,啧啧地道:“那家人是怎么了?这两天总是听到他家的女人说抱怨的话,好象有几次就是冲着那小姑娘骂的,这回是把人骂得跳江了?真是造孽哟,那孩子才多大?八岁?九岁?”
左四擦着身上头上的水,沉声答道:“应该是七八岁左右,脾气大得很,居然敢跳江,倒把旁人都吓了一跳。”
那对军户夫妻感叹道:“这点年纪的孩子总是不知轻重,最是麻烦,还好他家男人来得快,兄弟你又及时把人救起来了,不然这么小的孩子沉了江,天又快黑了,哪里还能找得回来?”
左四笑了笑,心中却有些怨气。他原是好意,以为章家三丫头真要落水遇险了,才会冒着叫人发现身份的危险去救人,不想游到她身边,才发现她压根儿是个会水的,分明是在作戏给家里人看,指不定就是冲着章宫氏去的,他的好心都白费了!这么点大的孩子就有这心计,简直成了精!章宫氏又蠢又钝,哪里是她的对手?算了算了,章家的事他以后还是少掺和吧!
且不说左四这边如何,章放抱着明鸾回到自家船边,章寂连忙招呼船工伸手帮了一把,将叔侄俩扯上船来,便劈头冲明鸾骂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偏要跳江,你知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时节?你知不知道这江水有多冷?!你若知道了,还这般妄为,别说你二伯娘如何,祖父就要先重重罚你!”
明鸾喝了好几口江水,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多加辩解,只是大哭:“祖父,我害怕……”一边哭还一边打冷战、打喷嚏。
章放见她一张小脸冻得发青,全身都湿透了,又哭得一塌糊涂,看起来好不可怜,心便软了,语气也放缓了许多:“你有什么可怕的?你二伯娘素来嘴巴不好,家里人尽知的,便是她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也没人信她,你有委屈,为何不好好说?非要闹到跳江的地步!”
明鸾抽泣着道:“我是真害怕……本来她平时骂我,我只当没听见的,可她一说什么鬼上身、妖怪的话,我就害怕了。那日在广州府衙时,我跟差役们打听消息,还给他们送银子,他们说我小小年纪就这么会来事,简直就成了精。从前嬷嬷们跟我说故事,说哪里的花啊草啊成了精,或是闹鬼,必要请道士来收了的,说那些妖魔鬼怪会害人,一定要烧死了才能安心。因此二伯娘一说这种话,我就担心祖父、伯父和父亲母亲会听她的,找道士来烧死我……”她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哇的一声又哭了:“祖父,我不是妖魔鬼怪,我不会害家里人的,你们不要烧死我……”
章寂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些话如何信得?你好好一个人,是我的亲孙女儿,谁敢说你是妖魔鬼怪?!”
章放在旁瞪了妻子宫氏一眼,上前低声劝道:“父亲,回头再骂吧,先让孩子换了湿衣裳,不然该着凉了。”
章寂反应过来:“老三家的在哪里?快给孩子换干衣裳,灶上是不是还烧了姜汤?快舀一碗来!”
陈氏不知几时进了舱中,此时回到甲板上,手里已经多了一床棉被,她默默地用被子裹住女儿,抱着回了舱中。明鸾一避过众人耳目,也不理陈氏拿干巾来给她擦头发,先找出事先准备好的防治风寒的药丸,倒出一颗吞了下去。
陈氏微叹一声,将衣裳递过来:“快换上。”声音已忍不住哽咽了,“何至于此……”
明鸾手上一顿,迅速瞥她一眼,心想陈氏并不是蠢人,自己做了这么多准备工作,说不定都落在她眼中呢,还是要尽早把人安抚下来才行,便道:“她成天骂母亲与我,说的那些话,简直昧了良心!母亲忍得,我忍不得。外祖父、外祖母一番好意,费心费力,连舅舅都受连累丢了官,最后却要遭人泼脏水!母亲贤良淑德,自然不会与妯娌计较,我却要为外祖家讨回公道呢!”
陈氏眼圈一红,低头垂泪:“都是我不好,可你以后万不可再这样了,若你有个好歹,叫母亲怎么活?!”
“我既然敢做,自然会无事,一会儿见了祖父他们,你可别多嘴,连父亲都瞒着才好。”明鸾换好了衣裳,又拿干巾擦头发,陈氏接过干巾,把女儿头发散开,细细擦干,又拿过一件厚厚的大棉袄裹住女儿,方才带她出舱。
此时章寂与章放已经教训过宫氏一顿,宫氏正哭着为自己辩解:“……从来没有说过要烧死她的话,都是她在撒谎,父亲与相公怎么能相信她一个毛孩子的话?她分明是故意吓人的,说是跳江,其实是做戏,哪里有什么危险?!”
“你还敢说!”章放怒道,“三丫头不会水,家里人谁不知道?!若她是做戏,何必要冒此大险?这江又宽又深,一不小心就没命了,她又不是个蠢的,怎会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宫氏哭道:“我才不信呢!她要是真不会水,哪里能在水面上坚持这么久?相公别叫她骗了去!”
章放怒极反笑:“我又不是瞎子,她会不会水,我会看不出来么?我看你是嫌日子过得太安生了,非要挑点事出来,闹得全家不宁才高兴!我们章家可容不得你这样的搅事精,既然你不能安生度日,就离了我们家吧!”
宫氏愣住,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相公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是你结发妻子,为你生儿育女,十几年夫妻,你居然为了这个小丫头几句谎话,就要休妻?!”玉翟从船尾奔了过来,一脸紧张地盯着父母。
章放笑了笑,扭开头没说什么。明鸾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眼泪汪汪地扑上前跪在章寂面前,抱着他的大腿道:“祖父,我真没撒谎,您忘了么?我是不会游水的。方才我一入水就怕了,使劲儿扑腾,可身体还是止不住往下沉,我喝了一肚子江水呢。还好那边船上有个好心人救我,不然我早就沉下去了,等不到二伯父来救我。”
章寂扶起小孙女,柔声道:“好孩子,祖父心里有数,这种话我是不会信的。”
明鸾低头擦了擦泪,眼角瞥着宫氏,小声道:“我近来总劝二伯娘帮忙干活,兴许是惹她生气了,她才会容不下我的。我是晚辈,本不该指责长辈的错处,我给二伯娘赔不是吧?”
宫氏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便跳了起来:“死丫头,若不是你,事情怎会闹到这个地步?!你还装什么好人?!”
明鸾哇的一声又哭开了,还躲到章寂身后去,章寂没好气地瞪着宫氏:“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我们家已经死了三个孩子,你还要再逼死一个么?!”
公公都开口了,宫氏再生气也不敢再公然违逆,只能委委屈屈地跪下:“媳妇不是这个意思。”
章寂扭开了头,对一众家人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谁还敢再提起此类话题,断不轻饶!”众人齐声应了,他才放缓了语气,沉声对明鸾道:“今儿的事你也有错,等到了地方安顿下来,你给我仔细抄一百遍孝经,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再轻易去寻短见,知道么?!”
明鸾怎会寻短见?一百遍孝经也很容易对付过去,自然是忙不迭点头。
章寂却没有因此感到放心,反而眉头紧蹙,感叹道:“你的性子这般激烈,真不知是好是坏……”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命陈氏带着明鸾回舱中休息,又嘱咐她给孩子喂姜汤,小心照顾,以防感染风寒。
事情就这么平息下来了,明鸾施苦肉计,将宫氏的气焰彻底打压下去,又暂时消除了被发现的隐患,日后如果再有人提起她前后言行不一,不象是同一个人,或是拿什么鬼上身、妖怪占了身体之类的话说嘴,就拿章寂今天的话驳回去。
她是志得意满了,宫氏却是满腹冤屈无处诉,虽然公公没有接过丈夫休妻的话头,但这话既然提了,就不能掉以轻心。待众人散去后,宫氏找借口遣开女儿,自个儿找上丈夫,哭着指责道:“相公今日是怎么了?你从前可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重话!我知道我娘家人不争气,你心里有怨,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可在彭泽的时候,你说了什么来着?你说不会因为我娘家人的所作所为埋怨我的,还说我们夫妻要一辈子相互扶持,谁也不能离弃谁。那时候说得好听,如今怎么就变了卦?!”
章放怒道:“我当日说这话确实是真心,那时候儿子刚刚没了,我伤心得不行,见你比我更伤心,怕你会想不开,才好言安慰,原想着你我夫妻遭此大难,便是平日有些磕磕碰碰的,看在儿女的份上,都忘了吧。可我没想到,你这刻薄性子根本就改不了,以前在京里时就不象话,如今还越发变本加厉了,真真枉费了我当日的一片真心!”
“我刻薄?!”宫氏涨红了脸,“我如何刻薄了?如何不象话了?你给我说清楚!”
“难道不是么?从前家里安好时,你就惯会出头拿尖,跟妯娌们争闲气,哪一房多花了点银子,你要议论几句,哪一房多吃了点补品,你也要抱怨,母亲夸了哪一房的孩子,你就非得揪出那房孩子的错处,把人压下去!若有下人说你娘家一点不是,你就把人打得半死!母亲不喜欢你这样,你不知悔改,还总在我跟前挑拨离间,埋怨母亲偏心长房与四房。”章放盯着宫氏,“我就不明白了,当初你刚进门时,明明还能装个贤淑模样,怎么这几年越变越厉害了呢?起初我只道是大嫂子眼光好,帮母亲挑了个好媳妇,今日才算想明白了,大嫂子那样的为人,又怎么可能真给我挑个贤惠端良的妻子?!”
宫氏气得浑身发抖:“我十几年来相夫教子,含辛茹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沈绰不好,与我什么相干?你怎能因此便说我不贤?!你今日拿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埋汰我,可是因为见儿子死了,想要早早休了我,好另娶一房妻室生个嫡子继承香火?我告诉你,你别做梦了!我替你母亲守过孝,如今也没了娘家,属于三不去,你别休想将我赶走!”
章放笑了笑,扭头盯着她:“谁要休你了?我要是看你不顺眼,大可以找个地方将你丢下,由得你自生自灭,就如大嫂一般,看看你凭这张臭嘴,能不能养活自己!也省得你把女儿教坏了,日后丢我们章家的脸!”说罢甩袖而去。
宫氏只觉得眼前发黑,身上发冷,心里忽然害怕起来,这时她眼前一花,抬头望去,却是陈氏站在了她面前,脸上神色透着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