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章家出事前,章敬离家驻守边疆就已经有三年之久了,期间虽有书信往来,到底比不得天天见面亲近。而章家出事后,章寂只能从陈家的人那里碾转得到长子的消息,却迟迟不见长子派人来联系自己,心里多少有些怨气,但考虑到自家的境况,他明白长子在外不易,便勉强忍了这口气,此时此刻,他看到长子的来信,心里竟象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涩,什么都齐全了。
章寂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接过周合手中的信。
信很长,密密麻麻地,章寂的眼力已经大大不如往日了,因此看得有些吃力。明鸾小声问他是否需要自己读给他听,他却摇头拒绝了,反把信挪得离自己更近。
章敬在信里表达了他深厚的思亲之情,问候了久别多年的父亲与兄弟子侄们,然后诉说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他在辽东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当初章家出事,是与朝中夺嫡相关,因此建文帝登基后对他这个人也多有忌惮,只是他当时正守在边疆,而蒙古大军又蠢蠢欲动,辽东都司前线发生了好几次险情,他都咬着牙关撑过来了。刚开始时,建文帝只是碍于战况,手上又无可以信任的将领替代他,因此才容忍他在那个位置上继续待着。到了后来,则是因为他渐渐积累起军功,在军中拥有了自己的威望,本身又行事谨慎,叫人抓不到把柄,建文帝反而不好下手了。
冯家老二冯兆南曾经尝试到边疆去领兵立功,还一到任就把好几位宿年大将的兵权收拢到手里,满怀雄心壮志要给这些老人一个下马威,一口气夺过北方的兵权,不料他手下的亲兵倒霉透顶,居然遇上了潜入大明境内打探消息的蒙古细作,还叫人把重要军情给套了去,没两天蒙古大军发动了突袭,把冯兆南打得惨败,连城池都丢了,只能带着数百亲兵逃出包围圈,最后还是几位老将领兵赶来将城池给夺回去的。经此一役,哪怕皇帝没有治冯兆南重罪,他丢了这么大的脸面,也只能灰溜溜回京去了,冯家想要夺兵权的盘算更是休要再提。
紧接着,燕郡王与常家兄弟先后打退蒙古进袭,稳固了边防,威望一时无两,朝廷与边疆暂时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建文帝虽然自己心虚,总觉得这几方势力都与自己不是一路人,又手握兵权,迟早会对自己产生威胁,但由于几方人马都没有动作,表面上也对自己这个君王还算顺服,并不抵抗朝廷的御令,只是效果有些打折扣而已,他便暂时容忍了这种平衡,转而将心力放在收缩各路藩王的权势上,日后再图打算。因此,章敬在辽东总算是站稳了脚跟,但这种太平未必能够持久,如果日后他在蒙古大军面前败了,又或是一口气将蒙古人给打得元气大伤,再也无力南侵,或许他就要被召回京中投置闲散了。
正因为章敬这几年的处境都不是很安稳,为了不触怒京里的某些势力,连累家人,他尽可能少过问父亲兄弟的情形,除了陈家偶尔会给他捎去章家的消息外,他几乎不主动给家人写信,也不派人来照顾他们。为此他深感愧疚,只觉得无颜见父亲兄弟。他在信中向父亲保证,等到下次大战,他立了大功后,他在辽东的地位便会更加稳固,届时他就可以请燕郡王出面作保,将家人接到辽东团圆了。他还提到四弟章启一切安好,只是在几次大战中受了些轻伤,人也有些抑郁,至于一对儿女,也都平安无事,长子文龙长得快有自己那么高了,文武功课都学得很好,女儿元凤已经开始学着料理家事,两个孩子都很想念祖父……
章寂看到这里,忍不住放下信,闭上了双眼。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好象有一股气堵在胸口,却又不知该如何排解。
半晌,他才抬起头来,询问周合:“老大可知道他媳妇的事?”
周合低声道:“曾经托人辗转告诉过他了,不曾添油加醋,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觉得大奶奶有些太过看重娘家人。”
章寂皱皱眉头:“他就没问起他媳妇的下落?沈李两家可不曾与我们流放到一处。”
“前年马掌柜曾向吉安回报过,说亲家大奶奶跟着沈李两家去了东莞,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吉安那年给辽东捎信去的时候,就把这件事写在了信里。想来亲家大爷是知道的。不过据马掌柜他们所说,这两年在东莞遇过几回沈李两家的人,似乎大爷也没派人去看过他们。”
章寂微微冷笑:“他既然不敢派人来联系我们,自然不会再多事去找他媳妇,你们又跟他说沈李两家在东莞一切安好,他自然不会多想。他媳妇跟娘家一向关系亲近,他怎会想到事情又有了变化呢?”
沈氏当年随沈家与李家南下,在彭泽足足待了四个月,拖到次年开春天气转暖后,方才再次启程。但没了陈家人的照应,又大病过一场,她自然没能好生休养过来,因此一路抱病,折腾到广州时,已经重病不起了,还是茂升元的人得了信儿,派了人请大夫去医治,才保住了她的性命。但眼看着身体有了好转,她又要操心起发配之所的事来。
本来依茂升元众人的念头,章家的大奶奶自然该往德庆去与章家人会合的,至于沈李两家,说来也都是亲戚,一并去也没什么要紧,若是不愿意,那就由得他们自己折腾,陈家是章家的姻亲,与沈李两家却隔了两层,很不必为他们费心。然而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章家大奶奶是另一种想法,在广州耽误了好些日子,最后竟然选择与沈李两家人一起到东莞去了!即使是打听得东莞比别处略富庶些,也没有丢下婆家人反与娘家人在一处的道理。只是马掌柜旁敲侧击过,见沈氏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便也不再坚持了,只是过后带商队去德庆时,亲自把这件事报告了章寂。
章寂从此对这个长媳才是真正死了心,只当没有这么个人在了。因此去年马掌柜来时,透露前往东莞收海货的伙计捎了沈氏的信来,想求章家人想法子把沈李两家从东莞千户所调出来,哪怕是调往德庆都没问题,章寂也只当不知,完全没有帮一把的打算。他自然知道沈氏是体会到东莞水深了,想要补救,只可惜覆水难收,既然走错了一步,哪有这么容易改回来?他甚至还告诉马掌柜,不要为此费神。
周合早听马掌柜提过这件事,便道:“我听说沈李两家在东莞过得颇为艰难,他们两家男丁都不多,沈家大爷又是文弱书生,听说李家大爷不知怎的卷进一桩走私案子,竟被上司查出偷藏赃物,生生打了一顿,腿都折了,如今也拿不动刀,骑不得马,不过帮着做些杂活,全家人只靠女人做针线、给人浆洗衣裳糊口,他家小子才十几岁,竟跟着别家的男孩子在外头鬼混,日日偷鸡摸狗,打架生事,哪里还有半点儿大家子弟的模样?去岁冬寒,李家老爷子本就生了重病,又因儿孙不肖而生气,居然一病就去了。”
章寂闻言吃了一惊:“我竟不知此事。李家老爷子身子骨一向硬朗,流放路上都撑下来了,怎么安顿下来反而因病去了呢?”
周合摇摇头:“所以我才说东莞那地儿不好呢,外头看着以为是肥缺,可要是背后没有够份量的人撑腰,不过是给人做嫁衣去的,当初马掌柜就劝过他们,偏李家人不信邪,被一点子财货迷了眼睛,犯了糊涂。亲家老爷想想,东莞千户所的职责既是遏制走私,对手下的人怎么可能管得不严?要是由得军士们监守自盗,岂不是叫人打了自己的脸?李大爷犯在这种事上,任谁抓住了,都不可能放过的。他还叫上司人赃并获了,只挨一顿打,断了条腿,便能了事,已是看在李家往日盛名的份上了。”
章寂听得连连叹气:“李家那小子,素来不是个老实性子,不想还会愚蠢到这个地步。”犹豫了一下,又问:“那沈家又如何?”
“沈家的境况也不大好。”周合叹道,“沈大爷书生性子,不知怎的得罪了人,被人打折了右手,竟连执笔写字都不能了,只能靠着妻女卖针线度日,还要养着一个生病的儿子,一个生病的姐姐,光是药钱就能把他家压垮。每次茂升元有人过去,大奶奶必定亲自拖着病体上门求助,马掌柜想着毕竟是姻亲,看在亲家大爷与大哥儿、大姐儿的面上,不好断然回绝,每次都给他家一笔银子,只是看他家的气象,不象是能吃苦度日的。大奶奶三番四次求马掌柜帮忙把沈家人调离东莞,恐怕也是吃够了苦头了。”
章寂听得眉头大皱:“老大媳妇怎能如此?!”又有些疑惑,“沈家的儿子还在病着?这都拖几年了?”
“听说是那年天花得的病根,吹不得风,平日总是躲在屋里不肯见人。马掌柜的人每次去都见不着他,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病。”周合道,“虽说几十两银子不算什么,但若真由得他们继续在那里受苦,只怕真不好说了。”
章寂冷哼一声,轻描淡写地道:“当初他们既贪慕东莞繁华,不肯陪我们到德庆来吃苦,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陈家待我们已是仁至义尽了,老周,你替我向马掌柜道一声谢,请他不必再管那不肖媳妇的事了。我们章家虽是戎马出身,比不得她沈家知书达礼,却也没做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事。这些话我都不好意思跟儿子提!要是叫我孙子、孙女听见了,都怕污了他们的耳朵!”
周合见章寂动怒,倒不好劝他什么了,这终究是章家家事,便有些尴尬地坐在那里。
明鸾在旁听得分明,心中暗暗为沈李两家的下场冷笑,面上却不露,只是微笑着对章寂道:“祖父,周爷爷来这么久了,您只顾着跟他说话,怎么也不请他喝茶?”
章寂醒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我疏忽了,只是家里没有好茶,招待不得贵客。”忽然又想起一件东西,“过年时有人送我一瓶好酒,三十年的竹叶青!如今不可容易得了。今日既有贵客到访,自该拿好酒出来待客。老周你略等一等,我这就拿酒去。”说着便要起身。
明鸾忙道:“您放在哪儿了?我帮您拿去?”
“我自己收着呢,用不着你,马上就回来!”章寂执意要亲自去拿酒,明鸾只好依了他,周合说了几句客气话,也只能由得他去了。
章寂一进屋,明鸾便凑到周合耳边小声问:“周爷爷,大伯娘他们过得不好的事,您有没有跟大伯父提?”
周合顿了顿:“这事儿我还是今年南下才听马掌柜说起的,从前只听说他们过得有些不如意,详情却不清楚。辽东到岭南有万里之遥,便是从吉安捎信过去,也要花上小半年功夫,自然是先把要紧的事告诉你大伯父,别的只是顺带一提罢了,只怕他如今还不知道沈家那边是个什么情形呢。”
明鸾眼珠子一转,便道:“现在大伯父既然能送信来,就表示他在辽东已经站稳脚跟了,他又说过些时候就想法子把我们家接过去,不管能不能办到,他都不会丢着大伯娘不管的,到时候要是全家团圆了,以大伯娘的性情为人,还不知会怎么编排家里人,为她自个儿辩白呢。我们家里有祖父在,倒不怕她颠倒黑白,引得大伯父不满,就怕她怨你们不肯伸出援手,怀恨在心,会在大伯父面前中伤你们。为防万一,您不如一回去就想法子给那边捎信,把沈李两家的情况略提上一提,让大伯父有个心理准备……”
周合眉头一皱:“可老爷子方才的意思,分明是不想管了,倘若你大伯父请陈家帮忙……”
明鸾翘了翘嘴角:“他请陈家帮忙,陈家就一定要帮了吗?陈家在这边算什么?不过有家商号,做些小生意罢了,小事情还能想法子办了,把正经的军户调离千户所,这可不是小生意人能办到的事。不是你们不愿帮,实在是力有未逮……”她眨了眨眼,小声问,“大伯娘求马掌柜帮忙时,可有说想调到德庆来?还是想去别的地方?”
周合微微一笑:“最好的自然是调往别处去,哪怕是清远或惠州呢,她当时说了,若实在不得已,德庆也行。”
明鸾嗤笑:“要是马掌柜能办到,自然是先调了我们家,哪里轮到她娘家?您就把这事儿略添些油醋告诉大伯父好了,让大伯父知道知道,他老婆对娘家偏心到什么程度了,公公还在山沟沟里吃苦呢,她就只想着给娘家谋好处。顺便向大伯父诉点苦,把马掌柜给的银子列成账单给他瞧瞧,我们章家虽然也得了茂升元的资助,还知道要自己谋生,沈家倒好,仗着亲戚的名头,都上门打秋风来了!”
周合哑然失笑,挥了挥手:“得了,鸾姐儿真是个促狭性子,放心吧,这事儿周爷爷心里有数。”
“那您可记得了,千万别便宜了他们!”明鸾眼见着章寂捧了酒坛子出来,连忙住了嘴,上前帮忙。
章寂仿佛丢开了先前的抑郁,嚷嚷着要请周合吃酒,还让明鸾去寻周姨娘,多买些菜回来招待客人。明鸾应了,见周合带来的两个伙计在院里喝茶,小声说着话,文虎的心思早被吸引过去了,无心读书,便让他收了课本,自个儿在院子里玩,然后带着钱袋子出门去了。
她去找了周姨娘传达通知,又上几家军户那里跑了一趟,把松脂的事提了,家家户户都是异口同声地赞成,相约明早一齐上山采脂去。明鸾又顺道往江边去了一趟,从在江边玩耍捕鱼的孩子那里买了三条大草鱼,回家丢给周姨娘料理,一条红烧,一条清蒸,一条炖汤,再加上一个肉,一个鸡,几盘自家种的瓜菜,晚饭便解决了,虽然是乡野风味,倒也丰盛。
明鸾帮着杀了鱼,洗了菜,周姨娘便赶她出厨房:“你也累一天了,方才三奶奶回来,好象有事要跟你说呢,你找她去。”
明鸾闻言便回房去寻陈氏,但陈氏却不在屋里,她心中疑惑,又见章寂喝醉了,正躺在正屋里醒酒,只得去问文虎,文虎没留意,反倒是周合带来的一个伙计回答了她:“周大爷方才寻了姑奶奶去说话,好象是往后边菜田里去了。”
明鸾忙道了谢,转到菜田里去寻找,只见周合与陈氏就站在田边的老树底下,借着树荫在说话。不知周合说了些什么,陈氏的脸上隐隐有些惊愕。
明鸾走过去,正好听得一句尾巴:“……达生行事固执,我们实在劝不动他,不过他既然要过来任职,你们一家便有了照应,小姐姑爷也能放心些。”
明鸾顿时站住了脚。
达生?怎么又是这人?他要来德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