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寂与章放都有些意外,后者马上反应过来,上前搀扶:“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既然知道错了,以后不再犯就好。这地上都是水,当心着凉。”宫氏发出一声嗤笑,得到丈夫一记瞪眼警告。
明鸾却不肯起身,反而继续磕头:“明鸾以后再不敢说那样的话了。父亲想要纳妾生子,也是无可厚非的,身为女儿本就不该有怨言。今日明鸾犯下大错,请祖父重重地罚我吧!”
大婶们见状相互小声交头接耳。章寂清了清嗓子:“好了,起来吧,根本没有的事,你胡说些什么。如今先治好你母亲的伤要紧,罚不罚的以后再说。”
明鸾却低头作拭泪状,反正满脸都是雨水,也无从分辨她是真哭假哭:“父亲今日骂我时,说不认我是章家的女儿。如今我为了母亲回来,若不能得到父亲原谅,哪里还有脸面进家门?可是父亲如今在气头上,连母亲都得了不是,我实在不敢见他……”
大婶们眼睛都睁大了,所有人都惊诧不已。难道说章家老三为了纳妾,连女儿都不要了?再想到很少上山的陈氏今天居然冒雨上山,莫非也跟章家老三有关系?
章寂与章放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有些事关起门来只能算是家务,但叫外人看见了,丢的就是章家的脸了,若外人当真因此误会了章敞,那他以后还有什么名声?章放皱着眉头,手上加大了力度,想要将明鸾拉起来:“快起来!你父亲几时说过不认你的话?不要闹了,家里还是客人在呢,你也不怕叫人看了笑话!”
明鸾正想要叫外人看笑话呢,章家的脸面算什么?她根本就不在乎。听到章放这么说,她露出一脸茫然之色,仿佛没弄明白似的,又要哭起来:“二伯父,我真知道错了,您别生气。”又哭求章寂,“祖父罚我吧,怎么罚我都认了,但您千万别赶我出家门。母亲伤得很重,就请您看在她一向孝顺的份上,容我留在家里照顾母亲吧……”
章寂与章放都有些头疼,若明鸾大几岁,他们还可以训斥她胡闹,但十岁刚好处于懂事与不懂事之间的年纪,就算她平时的表现再老成,外表终究是个孩子,遇事慌乱也不奇怪。若在平日,他们兴许早就发觉明鸾的反应显得有些刻意了,但今天事情接踵而来,他们又刚刚听到一件秘闻,心里正乱着呢,便疏忽过去了。
这时,周姨娘从陈氏的屋里走了过来,小声向章放回报:“三奶奶让妾身来捎话,向老爷与二爷赔罪,她说今日三姑娘确实犯了大错,她已经教训过三姑娘了,三姑娘也觉得很后悔。只是如今三爷正在气头上,若把三姑娘交给三爷发落,就怕三爷一气之下,会把孩子打坏了,又或是真将孩子赶出去。三奶奶求老爷与二爷开恩,看在三姑娘平日还算孝顺的份上,先定下如何处罚,这样三爷回来后,也就不好再另行重罚了。三奶奶请老爷与二爷原谅她做母亲的一点小小私心。”
这正是明鸾的打算,只是没想到陈氏能主动提出,因此她便低头不语,只等章寂表态。
章寂叹了口气:“也罢,三丫头知错了就好,都是自家孩子,万没有为点口角便将孩子逼上绝路的道理。”遂正色对明鸾道:“既然你甘愿受罚,那就从明日开始,每日跪在堂屋里诵读十遍《女诫》,直至倒背如流,每一字每一句都能解析明白为止。你什么时候能做到了,这处罚就什么时候结束,如何?”
班昭的《女诫》全文不到两千字,明鸾之前也曾学过,理解倒是不难,只是背书麻烦些,便答应下来。答应下来后,她又马上追问:“祖父罚了我,父亲不会再赶我走了吧?不会休了我母亲吧?”
章寂顿了顿,觉得孙女会这么问,实在有些古怪,莫非真如二儿媳宫氏所说,三儿子对三儿媳深恶痛绝了?那个江达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必须要弄清楚!若三儿媳是冤枉的,他就得出面做主,否则既得罪了亲家与恩人,又坏了自家名声,那就糟糕透顶了。
想到这里,他便对明鸾道:“你这话从何听来?休要轻信人言。你是我章家的骨肉,谁敢赶走你?你母亲也是章家的好媳妇,只要她不犯大错,你父亲就不能欺负她。好了,快去照看你母亲吧,明日再来受罚。”
明鸾破涕为笑,高高兴兴地磕了头,又转向章放赔礼。老父都开口了,章放心里便是有些不悦,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也表示了大度。于是明鸾顺利地度过了回家见长辈的大关,即使章敞不肯原谅,也不能对她进行重罚了。
她回到陈氏房间里的时候,大婶们正围着后者询问事情究竟,章敞是不是真的为了纳妾责妻驱女,陈氏独自在雨夜上山是不是与此事相关,等等。陈氏只是面带哀色低头不言,别人逼得急了,她才肯含糊答一句:“嫂子们别问了,叫我如何回答?我公公与叔伯妯娌都在外头呢,若是连累了相公的名声,便是我的错了。”大婶们闻言都会了意,纷纷叹息不已,又小声数落章敞不是个好东西,见了明鸾进来,还劝她不要难过,只管好生侍奉母亲,如果章敞再为难他们母女,就告诉她们去,云云。
明鸾笑着送走了这些热心的大婶们,回来坐到陈氏床边,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看着她。如果她刚才看到听到的一切都不是幻觉的话——陈氏终于肯对章敞使心计了?!
陈氏神色淡淡的:“你这丫头,瞧着我做什么?闹了半日我也累了,你快扶我躺下。”
明鸾笑着上前扶她,又问:“您这就要睡下了?不先吃点东西?”
陈氏摇摇头:“哪里有胃口?这时候不睡,一会儿你父亲从外头回来,还不知会怎样呢。”
明鸾皱皱眉,看着她睡下了,便吹熄了蜡烛关门出去,想了想,转往堂屋的方向,还没进门呢,就听到宫氏在里头说:“父亲为什么不问问三弟妹,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若她果真做出了有辱门风之事,难不成章家还要容忍她?如今我们家也不必靠着陈家过活了……”
明鸾冷笑一声,走了进去,吓了宫氏一跳,脸上闪过一丝心虚,却还要硬着脖子骂道:“三丫头,你才受了罚,怎么还不懂规矩?长辈在屋里说话呢,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进来了,成何体统?!”
明鸾没理她,径自跪在章寂面前,正色道:“祖父容禀,孙女儿本想找来您问些事的,没想到在外头听到了二伯娘的话,事关母亲清誉,就没忍住,闯了进来,还请您原谅。”
章寂清了清嗓子,道:“你二伯娘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事情真相如何,我们会弄清楚的,绝不会冤枉了你母亲。”
明鸾道:“母亲如今受伤卧床,不好前来解释,正巧孙女儿知道这件事,就让孙女儿来说吧。”
章寂有些意外:“你知道这件事?!”神色瞬间严肃起来,两眼直盯着明鸾,章放也惊讶地站起身。
明鸾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这有什么不对么?是周爷爷来时跟母亲说的,当时我也在。本来周爷爷还要跟祖父说,只是想着事情还没最后定下呢,万一没办成,岂不是叫祖父空欢喜一场?因此就让母亲先保密,等那边有了准信,再告诉家里人这个好消息。”
章寂章放都是一脸的迷糊:“啊?”
“就是那个江达生江叔叔的事啊。”明鸾无比天真地眨了眨眼,“他是陈家世交,自幼受了我外祖父母的大恩,又跟我舅舅们极熟,陈家开口相求,他也就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事说来话长,这几年我们家在德庆,因茂升元一年只能派人来几回,有时遇到急事,比如家里人病了、伤了什么的,急需用钱,都无处求救。虽说后来都有了解决办法,但万一日后遇到更紧急的状况可怎么办?那时候周爷爷还没说要建分号呢,我外祖父母就十分担心,想着如果这一带能有个官照应我们就好了。可是陈家的族人与亲戚大都是文官,要是调过来,很容易就叫人查出跟我们家的关系,会让人非议的,加上我们家又是在籍的军户,要护着我们,还是得从军队下功夫。正好,江叔叔在南康卫所三年任满,正要寻缺,我外祖父母一开口,他就答应了,因跟陈家没有亲戚关系,调过来也不会惹人闲话。不过那回周爷爷来时,只是说有这么一个提议,成不成还不知道呢,母亲还在等吉安那边的信,没想到父亲就先打听到了,不知怎的,竟生了误会。”
章寂章放一听,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后者悄悄瞪了妻子一眼,怪她没把事情弄清楚。宫氏哪里甘心?忙道:“你这孩子分明是撒谎,我听得清清楚楚,你父亲说了,你母亲与那人早有私情!”
明鸾奇怪地看着她:“母亲跟江叔叔怎么可能有私情?江叔叔少年时就参军去了,一走十几年都不曾回乡。母亲嫁入章家后,又一直生活在深宅大院里头,二伯娘说他们有私情,不知从何说起?至于我父亲,那是听了谢姨娘兄妹俩的胡说八道。谢姨娘的性子,您还不知道么?她说的话又怎能当真呢?”
“你这是狡辩!要是没有私情,那江达生为何肯来德庆?!”
“自然是因为他感激我外祖父母,才会答应他们的请求了。人家是知恩图报的好人。”
“你……”宫氏气急,转向章寂,“父亲,媳妇儿真没胡说,您要是不信,一会儿问三叔去就知道了!”
明鸾抽抽鼻子,哽咽道:“祖父,父亲的心思,母亲和孙女儿都知道了,请您放心,若是父亲想要纳妾,孙女儿绝不会拦着的。若是外祖父外祖母怪罪,孙女儿也会和母亲一起帮父亲辩解。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亲的子嗣要紧。可是……求祖父看在母亲一向孝顺恭谨的份上,别让父亲休了她……”
眼看着明鸾抽抽答答地要哭起来了,章寂顿时觉得头痛:“好了好了,别哭了,事情的是非曲直,我老头子还分得清!你放心,若他果然为了私心冤枉你母亲,我就先把他的腿给打折了!”
明鸾却抽泣着道:“求您千万别打父亲。母亲的腿已经受了重伤,一年都下不了床,若连父亲的腿都折了,以后还有谁来侍候您?”
章寂闭了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章放小心地在旁道:“父亲,三弟……应该只是一时糊涂,一会儿儿子去劝劝他吧?”章寂恨恨地道:“他都几岁了?还犯糊涂?!眼下又去了哪里?又去喝酒了?他当自己还是从前那公子哥儿么?!”章放不敢再多说。
明鸾揣度这两人都已经相信了自己的说法,暗暗松了口气,又小心地试探问:“孙女儿担心母亲的伤势,附近也找不到什么治骨伤的好药,能不能进城里的药铺问问?还可以请茂升元的人帮忙搜罗好药材。若是祖父允许,明鸾明日就去,随身带着《女诫》,不会误了背书的。”
章寂此时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只挥挥手表示了默许,明鸾连忙道了谢,告退出来,正好瞧见章敞歪歪扭扭地走进了院门,浑身酒气,满脸通红。
她心中冷笑一声,外表却露出担心的神色,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便泪眼汪汪地迎上去扶住他的手臂:“父亲,父亲您怎么了?可是喝多了?母亲今日在山上摔下来了,受了很重的伤,腿都断了呢!”
章敞本来要冲着女儿破口大骂的,手都举起来了,闻言却整个人愣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她,忽然往自己的房间走,明鸾跟了上去:“母亲用了药,已经睡下了,父亲若是生气,就冲我来吧!”章敬在门口处停下,借着昏暗的光线,看见睡在床上的陈氏头面到处是伤痕。后者似乎感觉到什么,睁开了眼,幽幽地望过来,目光中带着几分漠然。
章敞与她对视良久,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你……伤得如何?”
陈氏也没起身,就躺在那里淡淡地道:“左腿折了,身上、脸上有些擦伤,倒是性命无碍。”
“无碍就好……”章敞动了动嘴,忽然回头冲明鸾发火,“都是你胡闹,若不是你跑了出去,也不会害得你母亲从山上摔下来……”
明鸾打断了他的话:“父亲说得是,都是女儿的错。若不是女儿跑出去了,母亲也就不必到处寻找女儿,还一个人跑到了山上。母亲之所以会摔下山,是因为雨天土坡崩塌,她踩了空,才摔下来的。若是当时有人在旁扶一把,也许就不会这样了,都是女儿的错。方才祖父已经罚了女儿,女儿绝无怨言的,只是求父亲不要责罚母亲,怎么说她也受了重伤。”还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章敞讪讪地:“你知错就好,既然你祖父已经罚了你,我也不再多说,只是以后不许再犯。”心里却清楚,如果自己与妻子一道上山,兴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明鸾低头一脸乖顺状,让章敞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想进屋看陈氏的伤,又记得先前夫妻俩的争吵,忍不住要冷下脸,忽然听得父亲在堂屋那边叫自己,忙转身过去。
明鸾撇撇嘴,进屋反手关上了门,搬出被褥,决定今晚陪陈氏睡,至于章敞睡哪里,就与她无关了。陈氏看着她的动作,听着堂屋方向传来章寂对章敞的咆哮,脸上无悲无喜。
这一夜章敞被父亲罚跪堂屋,一直没回房间。明鸾与陈氏都没过问他为何受罚,次日清晨起来后,前者照常下厨帮周姨娘做早饭,先送了一份给陈氏,便端了一碗粥到堂屋给章敞。章敞满脸困顿,捧着那碗粥,支支唔唔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明鸾没理,转身就走。等吃过早饭,涮了碗,她便向章寂请示,要进城去了。
明鸾进城除了向茂升元分号报信,为母亲求药以外,还往柳家转了一圈。柳同知知道事关重大,细细问了个清楚,便急忙派人打听去了。
后面的事,明鸾没有再过问,崔柏泉陪她同行,要去千户所打听三年期满后的新差事,她对这点还更关心一些。可惜负责此事的小军官始终不肯给出肯定的回答,最多只肯告诉他们,这事儿连上头都还没定呢。明鸾特地嘴甜地拍了他一轮马屁,拍得他挺高兴,答应了即使林场看守的缺归了别人,也会替崔柏泉寻个好差使。明鸾再顺手塞了一小袋碎银过去,引得他更欢喜了。
等出了卫所,崔柏泉便道:“这又何必?他一个小头目,能给我寻什么好差使?你何必白费银子?”明鸾白了他一眼:“他虽然只是小头目,但县官不如现管,哄得他高兴了,遇事不会给你使绊子,等你以后入了正军,日子也好过些。你别心疼那二两碎银子,咱们上山多采几回药,钱也就回来了,可你平日进城,哪一回不跟他打交道?”
崔柏泉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无意中扫了远处一眼:“咦?那不是你二伯?”
明鸾一望果然是,连忙缩了脑袋:“不好,叫他看见了,说不定会误会我来告状,我们快走吧。”两人鬼鬼祟祟地溜出了卫所。
章放完全没看见两个孩子,他正一门心思求万千户手下的一名亲兵帮忙传话呢:“好兄弟,上回你看中的那把弓,就归你了。你就帮帮大哥吧,我家明年一定要保住林场的差使,如果能请千户大人说句话……”
那亲兵有些不耐烦地道:“章哥,如今新来的知州见天寻人麻烦,千户大人正生气呢,这时候为了点小事去烦他老人家,不是自讨苦吃么?你就别害我了!”
章放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明鸾的话:“新来的知州……寻千户大人麻烦了?”
“可不是么?新官上任三把火啊,不但我们千户大人,其他大人都没逃过去,都在头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