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江达生的到来,章家人的心情都有些复杂。他是陈家人特地安排过来照应亲家的,本来章家上下都对此感到高兴,偏偏章敞又揭破了陈氏曾经与他有暧昧的往事,这么一来,章家人心里难免不是滋味了,既高兴有人罩着自家,能给自家带来好处,又担心对方对陈氏余情未了,会做出有碍章家清名的事来。同时,他们也觉得自家好象在依靠外头的男人对自家媳妇的感情图谋好处,这实在是太打脸了。
因此,江达生到达德庆后,除了章放因为本身的职权之故,要随其他军官一道前去拜见外,章家无人有所动作,既没有去拜访,也没有打招呼,甚至没叫茂升元分号的伙计传达一声问候,就连章放去拜见时,也没单独跟他说过一句话。所有人都似乎在等待着,想知道江达生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如果他与陈氏是清白的,那一切好说,也不至于坏了章陈两家情谊,但如果他贼心不死,那么目前已经过上安稳生活的章家便不再需要他的照看了,毕竟家门名声大于一切。
然而,江达生什么动作都没有,他只是象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千户那样,做着新官上任后应该做的一切,熟悉当地民情,熟悉军务,拜访当地官员,四处巡视各地卫所,哪怕是到了九市百户所,到了章放面前,也丝毫没露出半点亲近的意思。姚百户在任内练兵不力,致使百户所的士兵操练时出了纰漏,连姚百户与几位总旗、小旗在内,全都挨了新任江千户的训斥,章放也不例外。
章放因这件事被扣了三个月的钱粮,虽然是跟其他人一样的处罚,甚至还有不少人罚得比他重,他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回到家后便抱怨开了,怀疑这江达生到德庆来,并不是照应章家来的。
章寂却板起脸教训他道:“这才是正理。他既要掌这一地军政,怎可不上心?既然上了心,那有百户所练兵不力,自然该训斥。他又不是专门冲你去的,将你与其他人一视同仁,方是正道。即便他有心照应我们,也不可能在这种小事上徇私。否则,所有人都挨了罚,独你受优待,别人会怎么说?”
章放讪讪地:“儿子哪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家里本就不富裕,如今又没了三个月的钱粮,儿子担心家计罢了……”
“家里还没到吃不上饭的地步,用不着你操心。后园菜地的瓜菜差不多能收了,柑园里放养的鸭子前些日子送到城里,卖了个不错的价钱,两笔进项算起来足足有十多两银子呢,你那点钱粮算什么?到了年下,咱们家还有余钱可以给家里每个人都做一件新衣服,再修一修房子呢。”
章放听了喜出望外:“当真?那就太好了!家里的房子当初新建时,因为缺银子,只能修了茅草顶,夏天雨水多的时候总是漏雨,既有了银子,好歹先修个瓦顶再说。”
章寂捻了捻胡子:“家里的境况是越来越好了,江千户那头,你不必放在心上,有人照应固然好,没人照应,我们家里该怎么过还怎么过。陈家安排人来,本是一番好意,要照应也不在这种小事上,你们切不可认为人家没处处为你着想,便存了怨怼之心。”
章放乖乖认了错。
但章家其他人却又另有想法,章敞总觉得江达生在陈家面前说是要照应章家,其实心里对章家有怨,是特地来报复的。而宫氏则特地跑到陈氏房间冷嘲热讽,说她伤得不是时候,不然就能早早到江达生面前去卖好了。陈氏一律当成耳旁风,只管埋头做针线。她如今要卧床养伤,许多活都做不了,只好专心做起了针线活,除了从镇上几家大户那里接的绣品外,便是章家人秋冬季节要添的新衣,做得飞快。
过了些日子,千户所那边又有消息传来。原来江达生上任是带了家眷的,他虽未娶妻,却有内眷,日常生活起居都由一个女子照应,听人称呼那女子为兰姑娘,但人梳的却是妇人发式,瞧那穿着打扮,也不象是一般侍女。有传言说,那其实是江千户的妾。江千户自幼父母双亡,参军又早,没有长辈为他做主,军中事务又繁忙,他便耽误了亲事,故而先纳了一妾主持内务。江达生对这个女子十分信重,不过有好事者当面向他询问其身份时,他却只说那是内管家。
人们只当他是含糊应对,毕竟未娶正室,便先有了能管家的妾,对日后说亲十分不利。消息传出后,便有德庆本地的大户蠢蠢欲动,想把女儿嫁他,只是观察的时间长了,发现他脾气耿直,做事又严厉不肯徇私,对身边亲近的人要求更高,若是亲兵中有人违反军令,罚得比一般士兵更重。原本有心的人家便开始犹豫了,不知这么一个三十岁又看重小妾还略显迂腐的老男人,值不值得他们将娇滴滴的女儿嫁过去。
伴随着这种消息的,还有种种来自千户所女眷们的闲言。据说江达生的小妾初到德庆城时,有些水土不服,他还亲自为她去请大夫,连她喝的药也要一一过问,显见情份很不一般。
明鸾听到这些时,心中先是暗暗唾弃一番,接着又觉得自己唾弃得很没道理,毕竟自家娘亲已经嫁人了,又是一门心思要做贤妻的,那江达生婚事无着,难道还不许他喜欢上别的女人吗?她便将这件事悄悄告诉了陈氏。
陈氏的反应倒是十分淡定:“那兰姑娘我也认得,本名应该是叫紫兰的,原是江家家生子,对主人家十分忠心,一向是在江大哥身边侍候起居。江大哥参军后,听说紫兰就一直留在陈家,也不曾嫁人,拖着拖着,便成了老姑娘,许多人都觉得惋惜呢。我没听说江家大哥将她收房的消息,但若是真的,倒也是好事。”
她当着章家其他人的面也是这么说的,见她如此淡定,章敞的脸色不由得发红。宫氏则干笑着问:“既是旧识,也该去见一见吧?往后也好多来往。”
陈氏却道:“虽是旧识,一来如今事过境迁,身份有别,见了面反倒尴尬;二来她是新任千户大人的内眷,我们却只是寻常军户,贸然前去拜访,未免让人觉得有攀高枝儿的嫌疑,还是不要见的好。”
章寂对此很是赞同:“这话是正理。那就这么着吧,往后要是见了面,问声好就行了,不必太过殷勤。”
宫氏虽有些不甘心,见公公发了话,又被丈夫瞪了一眼,只得悻悻作罢。
然而,当三房一家私下相处时,章敞忍不住问妻子:“你当真对江达生纳妾之事没有想法?你不去见他的妾,是不是心里不痛快?”
陈氏莫名地看了他一眼:“相公这话说得古怪,我能有什么想法?又为什么要不痛快?江大哥这么大岁数了,既然耽误了亲事,总该有人照顾他日常起居才是。紫兰我是认得的,最是细致不过,有她照看江大哥,父亲与母亲知道了,也能安心。不过江大哥也该娶房正经妻室了,他已是千户,平日官场应酬往来,紫兰不好出面。”
章敞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好象被什么人打了个耳光一般,沉默了半日,扭头走了。明鸾冲到门口看着他走远,方才回到床边问陈氏:“母亲,你对江千户跟那个紫兰的事真没想法?”陈氏顿了顿,露出笑容:“你觉得我会有什么想法?少胡乱琢磨了,我是已嫁之身,若有一丝想法,都是大逆不道。”
明鸾点头:“也对,您既然没有这个心,那江千户娶谁为妻,纳谁为妾,都不与你相干。而且他也过得挺不容易的,若是能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伴侣,也是件好事。只是周爷爷为他说了半天好话,只说他对您多么一往情深,结果原来是纳了妾的,叫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大概在古人心里,坚持不娶妻就已经是深情的表现了吧?
陈氏的神色却变得有些微妙:“这件事……其实我还真不好说,当年紫兰本是许了人家的,她未婚夫婿就是我们陈家的下人,只因那人接连丧了父母,要守孝,后来还生了重病,婚事才会一拖再拖。曾有传言说是紫兰八字太硬,未过门就克死了婆家人,后来到底怎么样了,我也不清楚。她岁数本就比你江叔叔大了两岁,若果真终身有靠,也是件幸事。”
明鸾闻言侧目以对。
好吧,也许陈氏对江达生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才会这么淡定地谈论这种事,她还是不要把那个男人定义为陈氏的初恋情人比较好,单纯地视为外祖父母的世交之子,会比较省心。
她觉得省心,章家其他人却不觉得省心。江达生迟迟不表态,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处理跟他的关系。不论他与陈氏的传闻,他身为上官,却又是姻亲家的世交,他们该主动去结交呢?还是静待对方先示好?章家人其实还是拉不下脸面,担心对方冷淡,会害得自家叫人笑话。
等到时间进入了九月之后,从德庆城的茂升元分号来了几个人,拉着一车东西,领头的俨然便是广州总号的马掌柜。见到他来,章家人不知为何都齐齐松了口气。
马掌柜此行主要是为陈氏送药来的,他还带来了自己的亲侄子,介绍给章家人:“我侄儿马贵,今年也有二十一岁了,如今调到德庆来主理分号事务,亲家老爷日后有什么事要办,只管吩咐他。他虽笨笨的,胜在老实,手脚也算勤快。”
马贵精瘦精瘦的,肤色有些黑,穿着毫不起眼的布衣裳,看起来果然是一副老实模样,只是眼神透出几分机灵劲儿。明鸾从前在广州茂升元见过他,认得他是曾经帮章家女眷整理房屋的伙计之一,只是那时候年轻些,如今显得老成许多,便冲他笑了笑。马贵咧嘴还了个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见过陈氏,又介绍过分号的新任负责人,马掌柜便拉着侄儿与章家众人聊起了家常,问起他们的近况。章寂微笑着与他们搭话;章敞在旁听着听着,欲言又止,却又始终开不了口;最后章放看不过去了,便主动提问:“马掌柜特地来为三弟妹送药,实在叫人感激,其实这点小事你随便打发个伙计来就得了。总号的生意一定很忙吧?”
马掌柜笑道:“一年到头什么时候不忙?再忙也要分清楚事情轻重。大姑奶奶的伤是要紧大事,我无论如何也要来看一看,若是只派小子们来,叫我如何放得下心?正好,再过几个月贡柑就要收获了,趁如今时间还早,我过来瞧瞧各地果树的长势如何,若能早些订下一批果子,到时候也省了事。有了这么个好理由在,便是总号的伙计们也无话可说了。”
章放干笑几声,又试探地问:“马掌柜来时想必经过德庆城了吧?不知可曾见过……见过新来的江千户了?”
“哦,当然是见过的。”马掌柜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瞧我,方才一见大姑奶奶,瞧了她的伤,我就把什么事都忘了。来前江家大爷曾嘱咐过我,叫我给亲家老爷、二爷与姑爷赔个不是。前些日子,为着九市姚百户犯的错,把府上二爷给罚了,江家大爷感到很不好意思。只是其他人都受了罚,又不好单饶二爷一人。他想问问亲家老爷,二爷被扣了三个月钱粮,府上可有什么短缺的地方?若有难处,请尽管说。”
章敞的脸色有些僵硬:“我们家一切都好,什么都不缺,江千户罚我二哥也是应当的,说什么赔不是。”
章放干笑着应和:“是啊,说来那事儿我其实只是受了池鱼之灾,没什么,真没什么……”
章寂便道:“这半年里,多亏了老周与贵商号的帮衬,我们家里越来越宽裕了,种的瓜菜和养的鸭子都卖了个好价钱,我们正商量着,年下把家里房子的屋顶修一修呢。当真没什么难处,若果真有需要,我自不会与亲家客气。这几年我们没少受亲家的恩惠,要是再扭捏,就太过矫情了。”
马掌柜笑道:“这样就好。其实江大爷心里有数,他有心照应你们,但碍于他初来乍到,万事不知,又怕做得太明显了会惹人闲话,反连累了章家,因此才特地将府上二爷与其他军官一视同仁。毕竟两家的交情不好太过张扬了,他又是晚辈,若是前来拜访老爷子,彼此反倒尴尬,日后也不好相处。”
江达生是上司,章家人却只是普通士兵,顶多也就只有章放这个总旗,也跟千户差了不是一级半级。若他前来拜访长辈,确实不好见礼。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章放看了章敞一眼,见他面色微沉,知道他只是半信半疑,心中暗叹一声,重新换上了笑脸,对马掌柜道:“正是这个理儿呢。我们听说江千户来时,心里也十分高兴,只是想到日后见礼,又不知该如何招呼他,正觉为难。见你来了,必然是带话来的,我们全家人都松了口气。”
马掌柜便笑说:“二爷放心,过了今日,这事儿就算解决了。江千户家里的兰姑娘是我老婆认的干女儿,过两天她会亲自来给大姑奶奶请安,大姑奶奶原就认得她,想必彼此也好说话。日后你们有什么难处,若是我侄儿办不了的,只管跟兰姑娘说去。”
这就算是跟江达生搭上了线。明鸾在旁听了,心里就想:恐怕江达生本人也知道陈氏与他关系尴尬,为了不引起章家疑心,才会特地让那个紫兰出面跟陈氏联系吧?这样也好,陈氏与江达生完全没有直接接触,也省得章敞成天在那里疑神疑鬼的了。
章家人也觉得挺满意,让女眷之间建立联系,又有马掌柜这一层关系,谁也说不出闲话来。可见那江达生是个懂规矩的,也不象是对陈氏有什么不轨图谋的模样,他们总算能安下心了。至于章敞?他开始觉得江达生也许真的对陈氏死心了。
但接下来马掌柜又提出:“江家大爷近日有些烦恼,他带来的亲兵都不是本地人,办事有许多不方便之处,正需一个熟悉本地事务的人帮衬,最好是能读会写、读过几年书、腿脚又灵便的人,可以顺便做些抄写文书的活儿。草拟公文自有师爷负责,只是师爷年纪大了,一般的抄写活儿需另找人做。这个活不好找外人,听说姑爷的学问极好,也曾做过类似的活计,不知……”
章敞的脸色又黑了下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闲差,但叫他去做江达生的亲兵?他知道亲兵是什么差使,在军营里头,为主官端茶倒水、叠被洗衣、传话跑腿,全都是亲兵干的,跟小厮长随差不了多少,江达生这分明是要折辱他!对方果然不怀好意!
于是他便有些僵硬地道:“我如今在百户所里做抄写的活儿,还算顺利,并不打算换地方。”章放连忙替他解释:“是我托人给他安排的差事,当初好不容易才打通的关节,才做了不到一个月呢,忽然便说要走,有些说不过去……”
马掌柜愣了愣,笑道:“好说,好说。不过是江大爷需要寻个可靠的人抄写文书,我以为姑爷闲着,才出了这个主意。姑爷既然已经有了差事,自然该找别人了。”
明鸾斜了章敞一眼,撇了撇嘴,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个人来,却又犹豫不决。
她还在犹豫,那边厢马掌柜便放了个惊雷出来:“前些日子,伙计下东莞收海货时,见了亲家大奶奶一回。亲家大奶奶瞧着似乎不好了,求我们的伙计帮着传封信给北边的亲家大爷,说是绝别信呢!”
章寂一听,脸就黑了:“她这回又想捣什么鬼?!”
明鸾心里也在想:沈氏这回又想耍什么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