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鸾与玉翟站在千户所大门前,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方才,她们从马贵那里听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沈家人马上就要到德庆来了!而且还是跟章家会合!这件事居然是祖父章寂一力主导,章放亲自去办的。马贵原本也觉得奇怪,先前章老爷子已经说过不会再搭理沈李两家了,甚至在给了十两治丧银子后便不再理会长媳沈氏的生死,却在短短数月后推翻了先前的决定,改而将人接过来,这也太突然了。
据说,是因为沈李两家翻了脸,李家仗着有个女儿给一名百户做妾,便要对沈家下杀手,沈家绝望之余,只能向章家求救。对章家来说,沈氏和沈家联系着章文龙与章元凤,是想割都割舍不掉的,如果沈家人自己熬不住流放之苦,一病病死了,那章家可以不管,毕竟大家处境都差不多,但如果是有人要害他们,就不能袖手旁观了,所以章寂才会特地托人,请江千户出面把人正式调过来。
这叫什么狗屁逻辑?!
明鸾在心中大声咆哮。既然当初决定了舍弃,那现在干嘛还要多管闲事?如果大伯章敬和文龙元凤会对此有意见,也该先找李家算账,毕竟是李家要害沈家的!当初沈氏自己放弃了婆家人,主动与娘家人同生共死,几年来章家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不但托姻亲陈家多番照应,还在听说她病得快死以后特地送了殓葬银子过去。要是做到了这个地步,章敬等人还要埋怨亲人,那他们就可以去死一死了!就算毫无怨言地接了他们去辽东团聚,将来也是靠不住的。
明鸾只觉得牙根痒痒,一想起沈氏,还有沈家其他人的黑心肝,就恨不得他们立刻出现在自己面前,好让自己一顿老拳打过去出口气。
玉翟也在生气,她的亲哥哥是怎么死的?她的容貌是怎么被毁掉的?她刚才怎么就没认出沈君安来?要是她早知道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是谁,她早就一板砖拍上去了!就算被母亲罚抄上三天三夜女诫,她也不会后悔!但最最可恨的是,父亲明明知道这件事,而且还亲自去办了,居然一点都没跟家里人透露过!难道他已经忘记了杀子之仇吗?!
姐妹俩就这样杀气腾腾地站在千户所驻地门口,闲杂人等见了,都忍不住暗暗心惊,纷纷绕开了走。章放走出大门一见,不由得惊愕:“你们怎么在这儿?”
玉翟死盯着父亲,眼神幽幽的,没有说话。
章放更觉奇怪了:“到底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们?告诉我是谁,看我不好好教训他一顿!”不是他吹,如今他在德庆一带也算是个人物了,全千户所的人都知道新来的千户大人对他很是倚重,等闲人不敢招惹他。
明鸾睨着他道:“谁欺负我们,您都替我们出气么?那要是沈家人欺负我们呢?!”
章放脸色一变,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
“沈家儿子都到德庆了,就在茂升元分号那边,还跟我们打了照面。”明鸾语气不善,“听说人是二伯父托马贵派人接过来的?您打算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章放脸色更难看了:“你们……你们跟他打了照面?!”心下顿时跳得飞快,他记得,玉翟与明鸾小时候是见过太孙的,只是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后者的长相,但她们与沈君安却称得上相熟,一年也能见上几回,莫非她们察觉到什么破绽了……
章放飞快地拉过女儿与侄女便往街角僻静处走,双眼还警惕地四处张望,看得玉翟与明鸾莫名其妙。前者问:“父亲这是做什么?”明鸾则说:“这有什么好避人的?沈家人来了这里,不一样要见人吗?”
章放清了清嗓子:“不是这么回事。我们家把你们大伯娘弄来,是托了江千户的关系,但外人不知道,要是叫他们听见了只字片语,对江千户的名声不好……”顿了顿,又问,“你见过沈家的哥儿了?”
明鸾没留意他后边那句话,只是冷笑:“可不是吗?沈家有什么值得调过来的?他家就两个男人,老的那个瘸了手,小的是个白痴,来了德庆也是白占一个军户名额,连种田都不成。江千户到德庆来做官,可不是为了给沈家谋福利的,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该做!我一会儿就找马贵大哥去,陈家的人再好心,也不能无限制地在咱们章家的破亲戚身上浪费人力物力!”
章放觉得这话有些刺耳,但也不由得承认侄女的话有理。说真的,若不是因为沈家有个太孙在,他们父子绝不会为沈家费一点心思!如今人是接过来了,可后续的麻烦还多着呢,本来可以在此过安生日子的章家,也承受了巨大的风险。一旦事泄,遭殃的可不是一家两家。但一想到从小一处长大却不幸惨死的悼仁太子,他又狠不下心,置对方唯一的血脉于不顾。
章放叹了口气,道:“你们不必担心,我们接了沈家人过来,不过是让他们免遭迫害罢了,今日的日子过得好不好,还要看他们自己的本事。我们是不会帮得太多的。这事儿你们回去也别乱嚼舌头,自己知道就好了,省得多事。”
玉翟不满地道:“父亲难道还想瞒着母亲?大伯娘总有回来的那一日,难不成她到了德庆,还继续让沈家养活?女儿倒是乐意,就怕祖父不肯!”
章放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明鸾则对玉翟道:“她怎么可能会继续留在沈家?就算祖父乐意,她自个儿也不见得乐意。如今沈家是什么处境啊?依她的性子,还不赶紧滚回咱家来,见天把咱家的东西往她娘家送啊?二姐姐,我可提醒你了,家里有些什么好东西,都密密收起来,免得遭了家贼!”
玉翟冷笑一声:“她要是敢来偷,我母亲可不是吃素的!”
章放头疼地道:“你们大伯娘如今病得只剩下半条命了,哪里还有力气做这等事?放心吧。若她果真敢这么做,一个偷盗的罪名下来,便是休了她,你们大伯父也是无话可说的。”接着又再次追问:“你们方才当真见过沈家的哥儿了么?”
可惜玉翟和明鸾还是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前者噘着嘴道:“若是真能休她,凭她做的事,早八百年前就该休了,哪里还能等到今日?可别到时候又说要为大哥和元凤着想,叫我们忍一忍。”
章放咬咬牙:“你如今不听话了是不是?居然敢在为父面前顶嘴?!”心里却埋怨两个小丫头,居然连连忽视他的问话。
玉翟缩了脑袋,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眼中隐带泪光,一脸的委屈。明鸾连忙拉住她的手,表示支持。玉翟有些感激地看了明鸾一眼。
章放清了清嗓子:“你们……方才见过沈家的哥儿了?确定没认错人么?他们真的到了?”
明鸾疑惑地看着他,有些迟疑:“我们跟他们擦身而过,因为沈君安蒙着头,我也没仔细瞧清楚是不是他,但跟他在一起的那个人,半个月前来过咱们家的。您还记得吧?就是那个穿戴很狼狈、长着一张白脸的男人,大概也有三十多岁了吧,倒是没长胡子。对了,二伯父,这人是谁啊?当初在流放路上,好象没见过他。”
玉翟小声道:“原来是他呀?这么说当初就是因为他来了,祖父才决定接大伯娘的了?怪不得呢,那天我就说他不象好人。倒是沈君安……方才我只草草扫了一眼,觉得好象有些不大象……”
章放重重地咳了几声:“呃……隔了这么多年了,你们又只是小时候见过,如今长大了,自然有所变化。那个与他同行的男子……是沈大奶奶的娘家表弟,后来才找过去的,你们自然没见过。”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好了,我还有事儿,你们回马贵那儿等我吧。我一会儿办完了事就过来。”
明鸾不解地问:“您不是只过来问咱们家差使的事么?还没问完?那我们先去找小泉哥说话,您一会儿去崔家找我们?”
章放有些支唔:“我也有事要找小泉哥呢,方才听说他随老师爷出门办事去了,这会子不在。你们还是回马贵那儿去吧,下次再来找他也是一样的。”
“您也有事要找小泉哥?”明鸾忙问,“是不是也为了差使的事啊?小泉哥如今有了文书兵的差事,巡林的活就不用干了,得找人接替。新来的人也很重要,要是跟咱们合不来,以后天天见面的,不就太憋屈了吗?
章放一阵不自在:“这些事自有大人们处理,你小孩子家问这么多做什么?赶紧回去。记住了,别胡乱把家里的事告诉别人啊,哪怕是马贵呢。那沈家人的事,你们也不必多管,他们就算来了,咱们家也不会再象从前那样把他们正经当亲戚来往了。你们以后见了沈家人,就只当没看见,省得他们以为有机可趁,便缠上来。”说罢左右看看,便急急回驻地里去了。
玉翟一脸委屈地抱怨:“既然不想见他们,别把人接过来不就行了?”又看向明鸾:“三妹妹,咱们……真的要瞒着这件事么?”
“当然不能瞒了!”明鸾忿忿地道,“就算要瞒也瞒不了多久,沈家的儿子都到德庆了,其他人想必也不远,大伯娘过不了几天就要到了,要是不跟你母亲打声招呼,天知道她会怎么想?祖父、二伯父和我父亲自然不用怕她,可咱们俩却是要天天跟她打交道的,那不是自讨苦吃么?还有……”她顿了顿,看了玉翟一眼,压低声音,“这几天家里修完了屋顶,就在屋后又建了一间小屋,二伯娘高兴着呢,只当那是给周姨娘建的,如今想来,十有八九是给大伯娘安排的地方,二伯娘知道后一定要发火……”
玉翟吃了一惊,转而忿忿,冲着章放的背影瞪了一眼。
章家的院子很小,除去正屋三间,包括堂屋、章寂的卧房与文虎住的小耳房在内,东西厢房都只有两间,其中二房、三房各占一间,明鸾玉翟占一间,剩下的是厨房,南边再用木头树皮搭了个棚屋做净房,可以说相当挤。尤其是二房,章放要与一妻一妾同屋,宫氏对此早有不满。晚稻收割后,家里人清闲下来,章寂便雇了人在屋后用于蓄水灌溉菜田的水池旁边建了间小屋,因预算有限,只能勉强住人,说不上舒适。宫氏见了,只当是要给周姨娘住的,欢喜得两天都没骂过后者,如今想来这只是空想,等她知道沈氏要回来,而自己还要继续与丈夫妾室同住一屋,哪里会有好话?玉翟几乎已经可以预料到自己到时候的凄惨遭遇了,心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带着这样的想法,姐妹俩回了马贵那里气鼓鼓地等了半日,待章放过来与她们会合时,还带了两样别致的小饰物想讨她们欢喜,她们也没给好脸色。回到家后,明鸾径自去寻母亲陈氏,玉翟看着章放进了堂屋,打听得母亲宫氏去了屋后,便找了过去。
明鸾进屋时,看到陈氏坐在床边,身上穿着整齐的青布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还戴了根银簪子,手边床上堆着两个大包袱,还有几匹布,瞧着包袱皮很陌生,她便问:“母亲,这都是哪里来的?您出门了不成?您的伤虽然可以下地了,但还不能走太多路呢!”
陈氏微微一笑:“我没有出去,是你兰姑姑来了,我总不好睡在床上见客人,就收拾了一下。这些都是你兰姑姑送来的东西,你瞧瞧,可有喜欢的?”
陈氏所说的兰姑姑,就是江达生家的紫兰,这几个月她几乎每旬都来一次,对陈氏十分恭敬亲切,见面就称“姑奶奶”,把自己当成是陈家的旧仆,态度谦卑。陈氏原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听她说起从前在陈家时的旧事,也渐渐软化了。因紫兰忠实地充当着章家与江达生之间的信使,表现很是殷勤,又不会让人反感,章家人对她的印象很好,渐渐的忘记了江达生与陈氏之间的暧昧传言,反而因为紫兰的态度,认为陈氏与江达生之间绝对是清白的。
明鸾听陈氏说是紫兰来了,便打量起那些东西,发现是一包上等棉花,一包药材,几匹布分别是品红色、豆绿色、灰蓝色、深灰色与酱紫色,章家所有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料子,另外还有一包各色丝线针剪,不由得叹道:“兰姑姑还是那么周到。”
“不止这些呢,她还带了两坛子酒和两坛油来,另有半扇猪肉,两条火腿,说是给咱们家送的年礼。到了腊月,城里的应酬多,她可能就不能过来了。”
明鸾摇摇头:“咱们家欠的人情是越来越多了,先是陈家,如今则是江家。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还呢!”
“瞧你说的,既是年礼,又怎么算是欠人情?”陈氏笑道,“咱们家也有年礼回他,并不比这些差。若是寻常的礼尚往来,你都觉得是人情,以后行事就放不开了。”她抬头看明鸾,“出了什么事?你一脸气愤的模样。”
明鸾回过神,连忙将今天遇见沈家人的事告诉了她,忿忿地道:“以后又要忍受大伯娘的厚脸皮了,真叫人郁闷!”
陈氏顿了顿,缓缓地说:“这事儿我知道,你兰姑姑提过了。”
明鸾瞪大了眼:“她今天来时说过了?”
“说过了。”陈氏轻描淡写地道,“这不是小事,虽是你祖父托江千户去办的,但你兰姑姑觉得还是要告诉我一声才行,因此上回来时就跟我提过了。其实也没什么,你大伯娘虽做了错事,但总不能看着她去死,接过来照顾些也是好的,听说她病得很重,只怕熬不长了。”
明鸾眼睛瞪得更大:“那你怎么不说一声?!”
陈氏笑笑:“说了又如何?大人们决定的事,你想反对也无从反对起,还没吃够亏么?好了,不必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好歹是长辈,不过就是多双筷子的事,你又何必生气呢?咱们家如今也不缺这一口饭吃。”
明鸾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接她过来?就算因为她是章家的媳妇,而且快要死了,那只接她一个就好了,干嘛还要连沈家一并接过来?!沈家的男丁如今一个残一个傻,那对母女也不见得是能干活的,过来了,还不是得靠咱们家养活?!咱们又不是大富翁,如今过了三年,巡林场的差事卸了,只靠二伯父和父亲的俸银,外加柑园、菜园和卖鸭子的收入,虽比先前富裕些,但也养不起那么多人啊!”
陈氏却道:“当然不可能白养活他们,你江叔叔早有安排,你祖父心里也有数,不必操心。你只要记得,等你大伯娘回来了,万不可太过无礼,若是不喜欢,大不了少见她几面,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免得日后见了你大哥哥大姐姐,不好说话。”
明鸾愤愤地说了句“知道了”,扭头出了屋子,便听得堂屋里传来一阵争吵声,听起来似乎是宫氏在跟章放拌嘴,偶尔还捎带上章寂,最后以宫氏挨了个耳光被赶出屋子结束。
明鸾看着宫氏哭着去了菜园的方向,眼珠子一转,冷冷一笑。
横竖都不是好人,她何妨多挑拨几句,就算沈氏回来了,也别想有好日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