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泉比阮林香还要大两岁,他今年该有65了。
但他身型板正,不见佝偻,发、须倒是白了不少。
还有他的衣裳,他整个的气势,早没有了四十多年前农村穷小子的寒酸模样。
阮林香看得生出几分难堪来,她移开了目光,佯作不知问他道:“贵人从哪里来?”
“阿香,是我。”冲动之下他过去扶着她的肩膀,这一回他把她看了个彻底。
他没想到,她竟然苍老至此!
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像是两代人。
阮林香挣脱他,与他拉开了距离。
她眼里有泪意,微抖着声音追问道:“贵人姓甚名谁?又如何认得我?”
面对她的询问他突然就开不了口:“我。。。我。。。”
阮林香看着他,等他亲口说出来。
“这是我弈朝顶顶威风的一品大将军,张正泉!”
小姑娘看不上老态龙钟的阮林香,本不想理她
但她更见不得自家祖父这副忐忑的模样。
她挽着张正泉,小模样骄傲得不行,下巴冲着阮林香:“你见了他还不快快行礼!”
阮林香于是把目光投向她,眼神细细在她身上打量,有几分不解的问道:“这位小贵人是?”
“哼!”她稳稳站在张正泉面前,替自家祖母宣誓主权:“我是他孙女儿。”
她当然还有其它更多能唬住人的名头,但她相信唯有张正泉孙女儿这个称呼更能打击到眼前这个人。
果然,阮林香听她这样一说,人木愣愣站着,一点反应也无。
张正泉轻轻拉开孙女儿,皱着眉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莫捣乱。
他重又对阮林香说:“阿香,我。。。这些年你可还好?”
阮林香紧紧看着他,表情含着讥诮:“我不如你好。”
好你个张正泉!
离家前你叫我等你,我于是巴巴等了你四十多年!
可你呢!
你竟然。。。
你竟然连孙女儿都有了!
她脸上的笑有点刺眼,张正泉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阿。。。阿香,本。。我此番回来也是为了安置你。”
实际上直到踏进她家院门前,他都没想过具体要怎么安置她。
他是在镇上歇息的时候,耳中听到别人提起阿香婆这个称呼,他才连带着想起阮林香这个名字以及她这个人。
回到村里后,他又从村长口中得知阮林香还活着、还在等自已。
到这时,他心里是有几分感触的。
也是到这时,他让两个小孩去请阮林香一见。
他想再看一看,爱慕自已一生、等自已一生的痴情女子,如今是副什么模样。
但现在看来,她心中似乎有气,并不如何好。
“我去镇上买个院子,再买几个手脚勤快、性格忠厚的人来伺候你。”他自以为自已够大方,笑得颇为明事理的样子:“若你觉得一个人太过于孤寂,我再帮你找个合适的人家也行。”
“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有我在,这世上没人敢欺你。”
阮林香十分想听清楚他说的什么,一直紧紧盯着他的唇,好的那半只耳也偏向他,努力不错过他说的每一个字。
“可这世上就属你欺负我最多最狠。”她年纪大了,本该早就看透人性,看透生死。
但面对厚颜无耻的他说出来的厚颜无耻的话时。
她仍是胸口郁得生疼。
她看一眼一旁满脸不服气的小贵人,目光又到张正泉脸上,质问他道:“你既没死,为何不来信?你既已与他人成婚,为何不回来与我和离?”
她瞪向他,眼带湿意,声音逐渐拔高满是悲愤。
“你走的时候叫我等你,于是我生生等了你四十几年!我抚育你弟、妹成长,养你母亲终老,我这一生尽数赔给你们家了!”
“而你又在做什么?你娶了别人为妻,你和别人儿孙满堂!”
她盯着他不放,逼问他道:“你命真好,可你做人怎么能这么坏!”
阮林香气得发抖,原先她还不敢信所谓的贵客就是他。
没想到不信什么就偏来什么。
她的这番质问,问得张正泉脸色几番变化,嘴唇哆哆嗦嗦挤不出半个解释的话。
那小姑娘倒是有点不服气,想挤上来说点什么,被张正泉用手阻止了。
“阿香。。。”
他心中还有下下策,若阮林香闹得实在太厉害,他大不了接她回京城荣养。
她已经气极,根本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突然伸出干枯的手紧紧抓着他对他大打出手。
去捶他的胸口,想问问他良心何在?
去挠他的脸,问他做人何以敢厚颜至此?
她甚至想一口咬断他脖颈的筋脉,与他同归于尽。
张正泉被她踢得毫无还手之力,也或许是心有愧疚,他没有用大力挣脱。
倒是他的小孙女儿抓了阮林香就往旁边推去。
口中责怪道:“你疯疯癫癫的闹什么,没得丢人的!”
阮林香其实也有大力气,尤其她年轻的时候,打老虎、打野猪,就没有她怕的人。
但现在她老了,六十几岁的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老妇。
原本她心间还有一口名为‘张正泉’的气在撑着,如今,这口气眼看也要散了。
于是她就这样被一个小姑娘轻轻一推,推到了地上。
她在地上坐着没动。
张正泉伸手要去扶她,被她的小孙女拦住了。
他无力地瞪她,到底舍不得责骂她。
她娇气地哼一声,根本不怕自家祖父。
阮林香不需要人扶,自已慢慢爬了起来。
眼睛则一面在院子里四下寻找,看到什么捡起来全砸到张正泉身上。
“你没良心,张正泉,你太没良心!”她啊啊叫着,抡起椅子砸到他身上。
到得扔无可扔砸无可砸,她一屁股坐到地下,猛的拍打自已:“阮林香!你造了什么孽?怎么就遇上这种人家了!”
“阮林香,你活该!你活该啊!”
她气得难受,只能不停的拍打自已的胸口,再大声喊叫。
那叫声里含着无穷无尽的哀,院外跑来看热闹的邻居有人看得跟着她一起落泪。
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他们日日都见到她,自然知道阮林香这几十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们都同情阮林香,心里把张正泉一家人骂了个透心凉。
张正泉被她骂得没脸见人,又见她疯疯癫癫丑态百出,心里顿时就打消了带她回京的想法。
眼睛瞄到围观的人他还觉得有几分懊恼,粗着嗓子对阮林香道:“我还有事,等明日你冷静些了,我再来找你。”
阮林香这时已经安静下来了。
她散乱着满头白发,坐在地上垂着脑袋不言不语。
她听不见他说的话,他祖孙走了,她也没有发觉。
直到自已被人麻木着扶到屋内躺下。
他们好像也对自已说了许多话,但她此时已听不见了。
她也无心去看什么,只管闭眼躺在床上,如木头一般。
原来他仍活着,他富贵无限的活着,他儿孙满堂的活着。
而我呢?
我原本也迷糊的活着,带着他会归来接自已的希望而活着。
可如今,他活归活,只他不是来接自已的。
那我便没有了活路。
静静躺了一会儿,阮林香起身,从床里侧被子下面翻出来一个盒子。
那里放着一包药,一包她为自已准备的赴死的药。
彼时仗打得激烈,总有传言说仗要打到村里来。
她怕自已会被坏人抓走,她怕自已会被玷污,无法替他守住名节。
只等危险真来时,服了药独自赴死,也要为他守住一份清白在。
可最终仗也没打过来,药是花钱买的能毙命的药,她于是也没扔,就一直留着。
如今又是该用上这药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