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以前从来不摘的。”丫环是伺候她多年的丫环了,在她面前很有几分排面,是以说话也不用思考那么多。
张老夫人眼睛从丫环手上的玉玦看过去,嘴角轻轻翘起:“以前是以前,现在哪怕摔了它也无所谓。”
说罢,她接过这块玉玦,拿在手上掂了掂,手再轻轻一斜,玉玦就掉到地上摔成了几瓣。
丫环看得一愣,下意识就想去捡,刚一蹲下就注意到了张老夫人的面色。
她于是笑道:“摔了好,家里那成堆的玉饰项链都要放得生霉了,摔了它,您正好天天戴这些新首饰。”
边说边捡了碎玉:“奴婢把它们捡干净,免得不小心伤到您。”
张老夫人已经躺在浴桶里闭上了眼,她姿态悠然从容,丝毫不见对丈夫的担心之情。
丫环在一边静声伺候着她,也一时没有言语。
唯有阮林香,徒劳无功一直想要捞起那一小堆碎玉。
只是她是捞不起什么的,捞得累了,她于是又飘到张老夫人耳边,一迭声地叫着妹妹。。。
她终于想起来自已为何觉得张老夫人面熟了。
原来她竟是自已失联了几十年的妹妹!
她目光又移到她腰侧,那里有一块半截手指长的红斑。
这块红斑她自已也有。
原来妹妹也有么?
我竟是从来不知。
阮林香脑中迷糊一片,心里头逐渐觉得焦躁不安起来。
还有那块玉玦,原本该是自已的,后来妹妹要,爹和娘就让自已把玉玦让给妹妹。。。
苍天啊!
我的妹妹竟然还在?她还成了我夫君的妻子,做了将军夫人。
他们在京城里过着人上人的好日子,他们。。。
他们都背着我做了什么呀?
这?
这这这。。。
她十分迷茫,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能无用功地围着张老夫人叫妹妹,期望她能给自已一个回应。
只可惜,直到睡着,张老夫人也没有一个回应给她。
于是她又往外飘,一飘就飘到了张正理的屋子里。
张正理正在灯下写信,厚厚一叠,是往京中寄的。
“正理,你和你兄长一样,薄情寡恩不讲情义。”她此时是一个魂体,根本没有泪,但她心里发酸发痛,难受得不行。
“需要我的时候,要我为你付束脩、要我为你买纸墨、要我为你买新衣裳撑脸面的时候,叫我嫂嫂叫得多动听?”
“说一辈子记得我的好,说等我老了会为我尽孝道。。。”
“你和桃英就这样骗得我离不开张家,围着你们打转、付出。”
她蹲在张正理面前,字字泣血地问他:“你们何苦这样骗我?告诉我实情又何妨?我不是。。。我不是爱赖着别人的人呐!”
“我养你十来年,你一朝和张正泉联系上,于是就彻底不记得穷山村里的嫂嫂了。”
“说你没良心,但你又记得自已的妹子,你还记得悄悄叫她上京享福。”
只有我,唯有我,不配得到你们一个字的实情。
是我做人有问题么?
如何都想不通,阮林香又恨又难过,她在张正理的屋子里到处乱窜呼嚎,想掀了这间屋子,想捅破这个天。。。
耳中似乎能听到一些微小的风声,张正理从纸墨中抬起头来。
原来门、窗都大开着,有风正从四面吹来。
他站立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吩咐下人把村长叫来。
其他几人都回村了,唯有村长被张正理留了下来。
他叫来村长,却又不说话。
只留村长磕着脑袋跪在地上忐忑不已。
阿香婶,你。。。你可真是害苦了我们。
直等他跪得都想代阮林香认罪了,突然就听到上头张正理在问阮林香的事。
村长不敢瞒,捡着他们走以后的事说了个大概:“阿香婶也曾来府城找过您几次,但她一个妇人又不识字,在府城受过几次骗又聋了一只耳后,她于是也就不再出门了。”
“但看您如今这副模样,该是过得还不错吧?”村长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一脸感触地对他道:“她从前总说您以后会有大出息,如今看来,您真是十分有出息了。”
“只是可惜了,她见不到您出息的模样了。”
村长三言两语,就说得张正理冷汗涔涔下,再配上四面而来的凉风,他真觉得自已如坠冰窟、寒冷异常。
“够了!她敢谋害一国大将军,你还在这儿为她歌功颂德,你是不要命了吗?”
“不敢。”村长连忙俯身磕头:“我。。。小民妄言了,是小民妄言了。”说罢,他转而翻脸不认人开口大骂起阮林香来:“这个阮林香,她真是害人不浅。”
“这些年她住在村子里,我们虽说对她没有多好,但也给了她一片住的地方,让她身后有村人护着不至于就沦落成一个人人可欺的乞婆。”
“谁知道她根本就不懂好,偏要闯出这天大的祸来。”村长急得哭嚎出声:“阿香婶,您在天有灵也请出来看看,看看这一村的乡亲被你害成什么样了。”
话落,房间里突然来了一股大风,吹得烛火摇曳、吹落了书桌上的纸张,也吹得张正理和村长两人心里直发慌。
“可以了,够了。”张正理把村长骂阮林香的话,代入成骂自已了。
他让村长赶紧滚:“有我在,阮林香犯下的罪不会牵连到你们。”
有他这句话,村长就够了。
他和村里的人提心吊胆这么多天,就是想等张家人一句准信。
如今张家小二亲口说了,那肯定就没事了。
他也不敢再求张正理说第二遍,一个人悄无声息滚出了张正理的房间。
“大嫂。。。阮林香。”张正理起身关门关窗。
一边蹲下身捡被风吹落的纸张,一边喃喃自语:“你养我们兄妹一场,我饶你村人一命,我与你就算两清了。”
阮林香听得好笑,窜到他耳边幽幽说道:“这算什么两清?你可真会想。”
张正理听不到她说的话,只觉得右耳发凉,他捂着耳朵不由地惊疑四望。
门窗明明已关严,但其中一盏烛火竟然忽一下就灭掉了。
他心都提了起来,不敢一个人睡,叫来小厮陪他。
他心中有愧,所以这几十年来不敢靠近乡村半步更是不敢来见阮林香。
包括张桃英,她对阮林香也有诸多愧疚。
所以这回即便大哥危在旦夕,她仍是托了生病的借口,没有随同他们一起来府城。
“这府城也待不得,还是回京城吧。”一来府城他就感觉身上分外凉,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已,令他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