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时城门已经关了，但他家有令牌在，于是仍是被守城的小将一路迎进了城中。
将军府这时仿若白昼，大门敞开着，主子下人俱都排在大门口等待张正泉的到来。
匆忙见过一面，略问了几句，于是又都四散开去，一切只等明日天亮再说。
阮林香在人群中看到了张桃英。
她已经有点不大敢认她了。
不同于小时候瘦小单薄的模样，如今的张桃英白胖圆润有福气。
若不是她额间那颗大大的观音痣，阮林香肯定不敢认她。
回了京也不好，阮林香想跟的人太多，她一时有几分犹豫。
最后想了想，她仍是跟在张老夫人身边。
她现在最好奇的就是自已的妹妹。
见到了妹妹，那爹娘呢？
这次回来也不知能不能见到他们？
不过话说回来，四十几年过去，爹娘或许已经不在了。
她想得惆怅，心中勾起几分小时候的伤心事，难免有些黯然。
“阮林香死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张桃英等这许久，就是想等自家二哥一个准信。
如今得知扰得她心中不安宁的人已经死去，她于是觉得舒心不少：“她这一去，咱们总算能舒开心怀过日子喽。”
“你好歹也收敛点儿，大哥还躺在床上生死未明，你瞎乐什么！”
张桃英连连应是，感慨道：“别看咱们这么风光，其实我心里怕着呢。总担心事发，总担心她找上京来告御状啥的。”
“这回好了，她既已身死，我则百虑尽消，哈哈哈~”
张正理不如她表现得那样开心，只嘴角挂着浅笑，显然他心里也和她一样想法。
他们兄妹在那头嘀咕着小时侯的事，这头的阮林香绕着张老夫人与一名垂垂老妇几乎要发了狂。
张老夫人是自已的妹妹。
入门而来的老妇则是自已的娘付三云。
在外人面前她称自已的妹妹为小姐，等下人退去，张老夫人却又抱着付三云叫娘亲。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阮林香焦躁得团团转，叫娘叫妹妹叫苍天，她简直要疯了。
“唉，她真的死了？我。。。我心里总觉得愧疚。”付三娘快八十岁高龄，从年前起她就时常犯病，太医瞧过后，就说她日子不多了。
张老夫人扶着她在床边坐下，自已也挨着老娘坐着。
无所谓道：“有什么好愧疚的，您一路护着她出逃，又护着她长大，她该对您感恩戴德才是。”
“她原本对我也不差。”付三云原本是个狠心人，她做过许多坏事，还杀过人。
可能是自觉时日无多，她于是难得的生出几分愧疚来。
“她只比你大一岁多，可她懂事得早，三四岁时起就开始帮我做事了。”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付三云在灯下幽幽回忆着往事。
“她对你也好，到处护着你，有吃的都给你，有玩的带你去，有坏人她帮你打。”
“对我和阮老头更是孝顺。”她看着自已的亲生女，不痛不痒指责道：“不像你总气我，她从来没有忤逆过我半分。”
张老夫人失笑道：“她哪里是孝顺？那是讨好您，想求得您和阮老头一两分怜爱罢了。”
付三云一指戳向她脑门，嗔怪道：“你也知道啊，那你还总作弄她，在她面前显摆，徒惹得她伤心难过。”
“那我不是把她哄回来了么？”
张老夫人抱着老母亲，亲昵地靠在她肩头：“您也别说这些旧事了，时也命也，她阮林香纵然是千金小姐的命。但遇上我，她也只能当我的踏脚石，由我把她踩在地底下。”
母女俩肆无忌惮地说，阮林香则越听越糊涂。
她蹲在她们面前，一双眼睛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希望她们能把事情讲个明白。
可谁知她们却不愿意讲了。
“夜已深，您不能这样熬，先回去歇着吧。”张老夫人边说边叫来丫环，让她把付三云扶回房。
付三云倒是有几分还想继续讲的样子，不过随着女儿一日日变得厉害，她于是成了一个听话的娘亲。
更何况，事情已经过去，阮林香已经身死，确实多说无益。
她蹒跚着回了房，回房也没睡，跪在蒲团前拜佛念经。
阮林香飘在她耳旁一声声地唤着娘。
“娘，娘啊，女儿死得不明不白，求您告诉我一切真相，好让女儿安心投胎去。”
她心中悲怆不已又怨又恨，原本她糊涂到死也就算了，偏偏阎王又不收她，让她听到了一个个谜团，无法安心离开。
她一遍遍穿过付三云的身体，穿过佛堂前的灯，又用尽百般方法百般力气打翻了阮老头的牌位。
‘哐当’一声响，付三云吓得睁开了眼睛。
耳边忽然刮起风，吹得布帘微动，吹得烛光闪烁。
细一听，仿佛能听到鬼也似的啜泣声，一声有一声无，在她耳旁响起。
她心中升起几分寒意。
起身扶正阮老头的牌位，喃喃说道：“是你么？是阮林香找你告状去了？可你又不是她生父，为她出的哪门子头呢？”
“再说了，你不是也一向嫌弃她么？怎么成了鬼反而讲起情义来了？”
随着她说话，佛堂里的动静都停了下来，唯有檀香冉冉飘着，给付三云带来无限宁静。
“是了，你原本就是我杀的，活时我不怕你，死了就更不怕了。”她拿过供桌上的酒，倒了一口进自已嘴里。
“我知道我造了孽，拿走阮林香的信物，让珍珍取代她成了伯府小姐，又不阻止珍珍嫁给张正泉。”
“可那又如何呢？人往高处爬嘛，我自已在伯府当了一世仆人，于是想自已的女儿过上好日子，这又有什么错？”
“再说了，阮林香即便有那个身份，但她养在农村十几年，早就被养成了个灰仆仆粗鲁无比的农村姑子，凭伯府人的骄矜，是万万看不上她这种货色的。”
“还是我的珍珍好，由我亲自教导，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透露着千金小姐的风范。”
壶中的酒被她喝了大半，她倚坐在墙边，呵呵大笑：“现在好啦，阮林香困苦一生被烧死在农村。我的珍珍是伯府小姐，将军府老夫人，她的女儿是贵妃，她的孙女儿是王妃，她的儿子孙子个个都有出息。”
“而我。。。。”她不小心被口水呛住，不由得抱着脖子猛咳。
边咳则边想：而我则享受我女儿为我带来的荣光，风光无比、富贵无比的活到了现在。
我问堂前诸位菩萨：这世上有报应么？
菩萨垂眸不语。
我则高声应道：那自然是没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