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时分,宽敞明亮又还算整洁的教室中颇为喧闹。
也不知是不是记忆主人的回忆太过清晰,这间教室看上去不似幻觉,反倒像是真的将他拉回了他曾经高中的教室:
墨绿的黑板上写着今日的值日人员和课表,最顶上则是时钟和大字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四十几张桌子在教室里挨挨挤挤勉强塞下,四扇大窗左二可见楼外风景,右侧则是走廊。
何舟渡有一瞬间是恍惚的,而一道不算有多客气的声音将他拉了回来。
“新来的,”那人敲了敲他的桌子,“英语作业写了吗?借一下?”
何舟渡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做出回应,比起之前的幻境,这更像是记忆再放送。
于是他看见的,就是自己当时的做法。
年少的何舟渡一言不发地从桌上课本下取出了作业,递了过去。
对方像是有些意外何舟渡的爽快,撇撇嘴没再多说什么,拿了作业转头回自己座位上去奋笔疾书了。
这个场面何舟渡太熟悉不过了,他甚至知道对方不会就此罢休——找茬才是本意,讨要作业不过是附带的。
而起因…大概是这天前几日那个放学后欲言又止的女生,一封带着淡淡香味的情书。
很幼稚,也很普遍。
对刚刚进入高一还不能完全理解高中三年重要性的学生来说,闹出点事情再正常不过了。
再就是,他何舟渡是个转校生。
这一班的人已经相处了两个月左右了,该熟悉的也已经熟悉了,该结伴的也已经结伴了。
所以他的到来不出意外就显得极为另类,而这种另类感在第一次集体考试的排名出来后便更为显眼。
转校生,但拿下了年级第一。
这种情况容易引起仇视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他甚至并不为此感到意外。
但他有必须拿到第一的理由,因此这些预料之中的敌视并不被他放在心上。
如果对面玩硬的,那他打回去就是了,如果对面冷暴力……他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会在意高中三年的陌生人?
何舟渡也记得这之后的发展。
他的英语作业最后没有回到他的手上,也没有交到老师手里,以至于老师单独叫他出去问了。
要不是他成绩好,老师最后只是叫他补一份,恐怕是真的要让对方得逞了。
在这之后,丢失作业从而补交的情况也屡屡皆是。
也正是因为他成绩好,那些演变成暴力冲突的事件才能得到重视。
毕竟,他可是好学生啊。
一拳揍在那人脸上时,何舟渡是面无表情的,以至于对方的错愕都像是为了此刻做出的铺垫。
教室中霎时间就静了下来。
疑惑,惊讶和看好戏的视线齐齐转了过来,也顺利让对面的脸色涨红,在大庭广众之下恼羞成怒。
何舟渡的发难很突然。
突然到他原本看上去只是来扔垃圾,却在手上垃圾扔进垃圾桶的下一秒,转头就往后排嬉笑的那个男生脸上来了一拳。
对方踉跄着退了两步,接着就在愤怒之下转头骂着脏话朝他扑了过来。
何舟渡是故意挨了几下才开始还手的,但他还手的动作比起对面愤怒之下的挥拳更为极端。
老师赶来之际,何舟渡正死死掐着对方的脖颈,全然不管对方的挣扎。
可以说如果不是老师来的及时,这人说不定会被他掐晕过去。
好不容易把两人分开,这种事情是不能在班里说的。
因此等到了办公室,两人在老师面前排排站。
老师自然会问情况是如何发生的,于是那人急不可耐地开口,甚至难得有几分委屈:
“何舟渡发神经啊,他莫名其妙过来打我一拳!”
老师依着话语将目光转向何舟渡。
他当时是怎么做的呢?
他低着头,任由鼻血和故意激出来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校服袖子上,也有意让之前对方打过来的那几拳留下了显眼而狼狈的痕迹。
比起对方脖颈上不显眼的勒痕和一拳,他看上去要惨的多了,不是吗?
最起码老师当下皱了眉,先递了纸巾叫他止住鼻血,才开始问话。
于是他就用带着些许鼻音的话语,条理清晰地讲述了作业频频失踪的事情。
对方急不可耐地反驳了,反驳他的叙述,并补充自己只这么干了两三次。
何舟渡没有说话也没有再次反驳,只是当着老师的面怯怯地看了一眼对方,停下了叙述,没有继续往下说。
“别管他,你接着说。”
那副表情被老师捕捉到了,何舟渡也就得到了继续述说的权利。
所以说,他可是好学生啊,怎么能和那个全班倒数相提并论呢?
至于对方是不是真的干了这么多次?
他何舟渡看上去像是会为了栽赃而写两份作业的人吗?
老师觉得不像,但他确实这么干了。
教室里没有监控,虽然有同班同学的口述作证,但大多数人都保持了沉默,出来说话的自然是和对方玩的比较好的。
帮亲不帮理很常见,所以老师也不信。
最后,那人被罚得很重,而何舟渡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安静的学习环境。
从黑羊转为屠夫只需要小小的几个步骤,而白羊们则一如既往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毕竟那人的风评也不算多好。
为什么他这么熟练?
当然是因为黑羊当多了,他清楚的知道怎么制造一个新的受害者,这些把戏早就有其他人用在过他身上了。
那么新的黑羊会善罢甘休吗?答案是否定的。
所以何舟渡被校外人士堵到的时候,他没有太意外。
他们也不敢真的闹出人命,顶多就是教训他一顿,何舟渡对此是无所谓的。
但那种熟悉的操作很快就又来了。
记忆中那群人原本空荡荡的手上多出了刀,下的也几乎是死手。
痛感刺穿神经的同时,高大的食人兽在白雾中缓缓站起身。
局长半昏睡在办公桌的桌面上,面色不是很好看,但他是笑着的:
——他是故意让对面察觉到温迪戈之后那庞大的精神网络的,只要用本体的精神接过幻境,就能换回温迪戈访问体的清醒。
他等的就是对方动手脚的时候。
尽管那些回忆不是何舟渡喜欢看到的,但没关系…替他引入这些回忆的东西马上就要死了。
温迪戈的绿眸闪烁微光,刚才被关闭的氛围感知重新打开,他当即就锁定了白雾中氛围最浓郁的地方。
白狐仍然待在原地,没有动弹。
或者说它无法移动——想压制何舟渡本体加上访问体的精神网络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大概也是他们看了这么久记忆播片的原因。
温迪戈的手爪摁上了白狐的脖颈,在对方猛然睁开的狐目中一发力——
咚。
白狐的后脑与地面重重相撞带起一声沉闷的响。
那双狐目中的瞳孔扩散,眩晕感袭击了白狐,只这一下就能解除对方对局长精神的掌控。
但温迪戈并未就此善罢甘休,紧接其后的是第二下、第三下。
血晕染在白狐雪白的皮毛上,凹陷的后脑中渗漏出体液。
随着“咔嚓”一声响,温迪戈折断了白狐的脖子。
于是笼罩在此地的氛围散去,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发出痛苦的呻吟,皱着眉有要清醒过来的趋势。
温迪戈鹿骨微歪,到底是控制住了情绪,将这幅怪物的身躯藏匿到少年的皮囊之中,就这样等待几人转醒。
最终能醒过来的人实际上也不算多,但多多少少是还余下了几个活口。
“哟,醒了?”
黑发少年坐在广场上的石雕上,转头和最先睁开眼睛的那人打了个招呼。
没等那人问,一本GSA的证件就这么直接地拍到了对方脸上。
“有什么想解释的吗?”少年笑着问。
霓虹的人是怎么让博伊斯夹枪带棒地骂了个狗血淋头先不论,他距离他们所预计的诞生地点已经不远了却是真的。
此刻已经过了黄昏的时间点,但氛围仍旧混乱不堪。
给霓虹那群半残的阴阳师指了回去的路,让他们去和B9小队汇合后,博伊斯便继续往前走。
直到抵达海边。
那浅浅的海湾此刻仍然浸染在一片血色中,诡异的氛围翻涌不歇,连带着周边的海岸都沉浸在一种悲鸣中。
不像是人,也不像是海豚的,反倒像是二者的结合产物。
人的呜咽声中混合着属于海豚的高音,海豚的尖啸末尾坠着似人非人的话语。
听到耳朵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甚至能察觉到这个声音在呼唤着什么。
再配合上此地萦绕的氛围,就是连何舟渡都有些难以忍受。
两具访问体都在这里,区别只是一个在海中,一个在岸上。
鲛人迟迟没有进入海湾的原因倒是好理解——身板太脆,就海湾中漂浮着的那些渔网锐器和杂物,有一个算一个都能给鲛人带走。
而温迪戈不擅水战,贸然下水的话更是一种极为弱势的情况。
再加上海湾的氛围总给鲛人一种古怪的缺失感,就像是少了什么,或者对方一直在等待什么一样。
因而何舟渡没有太过着急深入调查,毕竟鲛人能感知到那种轻微的呼唤。
与其说是呼唤,倒不如说那是某种蛊惑。
两具访问体汇合的地点,是在海湾之外的海边。
温迪戈的少年形态着实小只,鲛人带起他来毫不费力,也不算碍事。
作为温迪戈,这具访问体甚至也不需要呼吸,因此可以被随意地带入海中,而不用担心氧气问题。
汇合之后,自然是真正进入海湾去一探究竟。
只不过还没等二者游到那边,熟悉的急切呼唤就以声波的形式传入了鲛人的耳鳍中。
是之前那个海豚群。
也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再度看见海豚群的时候,几乎每只海豚身上都带了伤。
极为新鲜的、仿佛爬犁一般的伤口就这样暴露在海水中,往外渗漏着丝丝缕缕的鲜血。
从伤口的大小和形式来看,毫无疑问,这是同为海豚的族类造成的。
海豚群此时没有成员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口,它们的视线整齐一划地望着海湾的方向。
海豚们口中传递出的叫声焦虑而不安,尽管听上去格外着急,但是却没有任何一只海豚敢上前去。
顺着它们的视线看去,鲛人银灰色的眼里倒映出的是那只小海豚的身影。
而小海豚此刻,正徘徊在海湾的边缘。
鲛人瞳孔一缩,当即的反应是一拍尾鳍游向小海豚,伸手欲要去将它控制住。
但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处水流搅乱了鲛人的动作,连带着怀中的温迪戈一起,二者同时感知到了那水流中诡异的氛围。
就这么一耽搁,小海豚鸣叫一声,几乎是义无反顾地进入了海湾。
于是这片海湾等到了它要等的东西。
足以令人窒息的氛围猛然向中间塌缩,将这一切包含着怨恨与不甘、贪婪与恐惧的恶念尽数倾注到了小海豚身上。
海湾中的血色更浓郁了。
浪潮翻涌,这几日海边的失踪人口缓缓漂浮上海面。被泡的发白的残肢断臂漂浮在血水中,远看像是一碗诡异的汤。
而海湾更深处的金属设备同样被海水卷起,仿佛这个瞬间的浮力远大于重力,一艘陈旧的捕捞船缓缓破开水面,自海中爬出。
小海豚不知何时恢复了神志,但它已经没有离开的机会。
捕捞船黑暗的船舱中伸出一柄缠绕着血肉的枪口,与其说是麻醉镖,不如说是血肉触手的东西被激射而出。
于是一抹极为新鲜的血色炸开,而随之盖下的东西就成了暗色的渔网。
它本能地挣扎起来,像是曾经被这张网网住的许多生灵做的一样。
但这张网异常牢固。
所有的挣扎只不过是徒劳无功,所有的挣扎都只会在它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那艘老旧的船开动起来,拖拽着年幼的海豚,像是猎人展示自己的猎物一般巡游起来。
鲛人停下了上前的动作——不是不救,而是对方在进入海湾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被氛围所污染。
渔网化作血丝深深缠绕进海豚的身躯,又好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拿着屠刀将其宰杀,一片又一片的血肉就此分割下来。
而最终,那些血肉缠绕上了那艘老旧的老船,灰蓝色的身躯重新拼合,只是原本黑豆似的眼珠变为了全白。
它成了吊在船头上的战利品,同时也是这艘船的核心。
说来漫长,但这一切发生的时间也不过短短几十秒。
鬼物发出一声稚嫩但尖锐的海豚音,夹杂着引擎的轰鸣声,就这样引起周遭一阵氛围的狂欢。
一只全新的、没有被任何志怪民俗甚至GSA本身所记载的鬼王,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