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是…”
顾知惜打了个呵欠,拿过一旁床头柜上的水杯小口抿了一口,才眯着眼仍然用着那种困倦的语调回答:
“你们为了我的职业水准而来,那我总得展现一下价值。”
他停顿了一下,坐起身看向谢玄洲的双眼:
“这不是正常的流程该做的。”
“说句实话,我有点惶恐,所以下意识地分析了你,而且我知道以你目前表现出的性格,你大概率不会因为这一点怪我。”
“但是……”
谢玄洲紧接着听到一句道歉:
“我仍然要为此道歉,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冒犯,抱歉。”
曾经作为基层民警,谢玄洲接触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他也很清楚地知道怎么粗浅地判断一个人所言是否真心。
所以当下,他看得出来顾知惜的态度是相当诚恳的。
那双少见的银灰色眼睛首次完全睁开,尽管仍带着倦意,却能直观地感受到其中的认真。
于是谢玄洲松了松眉眼,坦然地回应:
“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会说没关系,我不是很在意。”
“但是……”
谢玄洲一转话音,笑吟吟地从自己的床头柜里摸出一沓文件。
迎着顾知惜诡异的视线,谢玄洲递上钢笔:
“保密协议,请。”
“…你们在病床床头柜里塞保密协议?”
顾知惜问归问,手上倒是干脆利落得很,看也不看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般床头柜不塞这个,”谢玄洲耸肩,“但我确实随身带了保密协议,而柜子里放的是我的包。”
说完话,谢玄洲将签署完的协议收起,听到对方来了一句:
“那看来你职位还挺特殊。”
谢玄洲笑笑,没有回应。
门在这时被敲响,谢玄洲的视线随之转向,走廊内的灯光映入房内,而这时顾知惜才将目光看过去。
走进来的自然不是别人,是送粥来的医科部职员。
两盒很清淡的小米红枣粥,除去去核切碎的红枣以外没什么额外添料。
只有少许调味和自带的清香,但看得出来食堂多少是下了功夫,毕竟煮粥很考验功底。
“我现在收回之前对你们食堂的质疑。”
顾知惜说这句话的语气比之前对谢玄洲道歉时还诚恳,谢玄洲勉强笑了一下,没有回应,手上倒是将粥放到一边去了。
顾知惜没怎么客气,他甚至没管谢玄洲的状态,自顾自先吃了起来。
起初速度不快,大概是他也清楚饿太久的不能一下吃很多。
但垫了几口下去,顾知惜就没收着了,呀以一种看着不快但极其规律的进食速度,很快吃完了一碗。
“嘛…”吃完粥,他整个人就又懒下来,“别那样看我,我饿两天了。”
“抱歉,”谢玄洲后知后觉移开视线,“就是没想到你吃这么快…看着不像是饿的,反倒是习惯?”
“算是,”顾知惜看了一眼吊瓶,转身去摁了床头的呼叫铃,“我平常吃饭也挺快的。”
等护士进来换了袋水又出去,思维有些放空的谢玄洲才冷不丁听到顾知惜开口:
“倒是你…想一直靠着输液维持身体正常机能的话是几乎不可能的,吃点?”
“我知道…就是……”
谢玄洲没把话说完,他叹了口气,到底是端起了碗,草草咽了两口粥下去就将其摆在了一边。
顾知惜在这期间一直安静地看着他,直到谢玄洲放下碗,顾知惜问:
“你看起来不像是在喝粥,你想到了什么?或者说…你在抗拒什么?”
没等谢玄洲说话,他边打了个呵欠边懒洋洋地解释: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找我的主因就是为了你…所以还是希望你能在这方面对你的医生坦诚一点。”
“……你们医生都喜欢用同一套话术吗?”
谢玄洲一时间都有些无奈了。
就在不久之前,陈铭说过几乎完全一模一样的话,只是换了个人。
“毕竟都是医生。”
尽管自己手上还扎着吊针,但顾知惜显然对现状适应良好。
他整个人有些萎靡地靠在床头,只有那双银灰色的眼睛神采奕奕:
“也不用太紧张,总归我保密协议都签了,你就当讲个故事给我听听?”
他都这么说了,谢玄洲也就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早前那段充斥着血色的经历娓娓道来。
别说,顾知惜是个很合适的听众。
他会在谢玄洲讲述的时候极为认真地看着谢玄洲,足以让被注视者感受到那种重视。
重新说起之前的事情仍然能让谢玄洲感受到某种后怕,说着说着,他的手就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摁上了自己的心口。
噗通,噗通。
心脏尚且还在有力地跳动。
有些时候,谢玄洲觉得他好像能在过于放空的情况下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流动。
那些鲜红的、温热的液体在血管中流淌,而血液流过就又带给谢玄洲另一种感觉。
他还活着……吗?
一道清脆的响指声将谢玄洲的思绪猛然抽回,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胸腔中的闷痛——他刚才没在呼吸吗?
“深呼吸,跟着我的节奏来。”
顾知惜的声音还是那样又轻又快,但在此时却显得格外令人心安。
等谢玄洲找回自己的呼吸,顾知惜手上就递了一瓶水过来:
“喝点水缓缓,你的思维太发散了。”
谢玄洲没说话,乖乖接过了水瓶喝了两口,又道了句谢。
他没来得及再开口,就听见顾知惜打了个呵欠:
“虽然没听完故事,但你这个状态的话,我建议你先睡一觉,睡醒再说,我也挺困的。”
“……好。”
谢玄洲应了声,干脆就没有再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地把自己埋进了枕头里。
也不知道是实在太累,还是方才顾知惜一个接一个的呵欠导致的,躺了一会,谢玄洲还就真的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因此他自然不知道,在他身体起伏逐渐平稳后,顾知惜坐了起来。
仍然是那副困倦的表情,但顾知惜望了一眼见底的药瓶,上手拔针的动作不带犹豫的。
拔完针摁上棉花,还穿着身病号服的他就这样出了病房门。
要找到医科部负责人的办公室不算是什么难事,最起码在这一片医疗区,随便找个职员都能问到陈铭的办公室。
至于他一个穿病号服的怎么问?
那不还有个情况更严重的吗?他关心一下病人情况怎么了?
……
只不过真正见到陈铭之际,陈医生开口的第一句话反倒是让顾知惜相当意外:
“你的情况比我预想中的要好,醒的也早,现在甚至能走过来找我…”
他说完这句话,修改掉了电脑屏幕上的诊断报告。
顾知惜走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陈铭将“中度氛围侵扰”修改为“疑似单一氛围适体”。
“明天和谢玄洲一块去验个血吧。”
陈铭转身面向顾知惜,顺手就给他指了指椅子:
“这样大概比较方便你。坐,我猜一下,谢玄洲的事?”
“显而易见,”顾知惜有些无奈,“如果你们真是为了我的专业水平救下的我,那我得说这是个大难题。”
“不完全是,”陈铭回答他,“不管困在镜子里的是谁,我们都会去救。”
“原来如此…”
顾知惜的话尾音刚落,陈铭便道:
“如果你需要知道详细的情况,我可以转述给你,毕竟当时我也算是亲身经历者,而且我们留了行动档案。”
“他的情况不能急于一时,我们上司实际上已经做好了让他退居二线的心理准备。但不管他能不能回岗位,他的情况都需要人为干预。”
“所以我会对你进行信息共享。”
“不过在那之前…”
陈铭的视线变得有些危险,话音的语调被他拖长,然后转为一句:
“作为我的病人,我认为你需要休息,而不是在自己状态不好的情况下和我讨论另一个病人。”
“有责任心是好事,但是太有责任心以至于不顾及自己情况的话,我没办法放心地把人交给你。”
顾知惜后仰了下身子,而后失笑:
“行吧…这可是你说的,其实我还蛮讨厌工作的。”
扔下这句话,他完全没有要继续追问的意思了,干脆利落地起身回了病房。
“这一个个的…”
陈铭摇摇头,继续将视线转到面前电脑中。
电脑屏幕闪烁着微光,而其上赫然是顾知惜的病例。
病历上没什么很特别的记录,只是在既往病史的那一栏,极为醒目地写着五个大字:
“神经性耳聋”。
……
谢玄洲的情况何舟渡是清楚的,甚至于病房的安排,也可以算是他特许的。
只是他没想到谢玄洲的情况会加重到这个地步,他之前可不会说话说着说着就忘记呼吸。
但现在除去谢玄洲自己,恐怕其他人是知晓不了为何情况会加重的。
毕竟蓝色向日葵小队是少数不会在行动中留下完整记录的小队,他们能留下的只有一条又一条冰冷的数据报告和那些“已清除”。
小队成员能给出的反馈也寥寥无几。
他们只是说队长的情况每次出勤回来都很不对劲,但去问的话,谢玄洲只会摇头。
而在谢玄洲被打申请送回来的前一天,他甚至昏厥过一次,当场给同行的队友吓得不轻。
因此几人商量之后就干脆打了申请,少数服从多数,给队长送回来了。
何舟渡在看过普罗维登斯的转述后,就开始很认真地思考要不要干脆劝谢玄洲退居二线。
带带新人之类的事情谢玄洲干起来总归是没什么难度的,毕竟他本人的社交能力和经验摆在那里。
但这种半退役的事情自然不能光他一个人决定,何舟渡不会说为了谢玄洲好就干脆不闻不问直接让谢玄洲退下来。
所以还是得问问本人的意见。
何舟渡想到这里就不免摁了摁眉心,那双金眼微微合上。
……
山中,金虎在山的呼唤下睁开兽瞳,开始了每天日常的巡视。
这般长久的时间下来,虎与山的联系已经越发紧密,到了一种密不可分的程度。
而且这种联系没有只仅限于这一个山头,山借助长了四肢的虎,将联系与氛围扩散到周遭的山。
换句话说,此刻庇佑在虎上方的,是一整座山脉,而非仅仅只是一座山。
这整座山脉的范围不算小,放眼望去几乎是连绵不绝的一片。
而虎所涉及庇护的范围自然随之增长,山脚下的村落,甚至有些规模的小镇都悄然知道了虎的存在。
村民们和部分居民会自发保护虎的消息,但知晓的人数多了,就总归会引起点额外的关注度。
后勤部已经出面进行过多次辟谣,目前最广为流传的说法,就是这处山脉有罕见的野生华南虎个体。
已经灭绝的野生动物重新出现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听上去远比什么虎神山神之类的传说更具可信度。
因此一时间,这个说法是最为大众所认可的。
但这类野生动物传闻的出现,每每都会引来许多视线。
关心生态和动物保护的学者在意是否是真的有野生个体出现,网民们想要看个乐子,也有些人关注起了野生华南虎的高价值。
所以这其中自然不缺乏贪婪的视线。
金虎已经遇上了不止一队盗猎者,但有山的耳目在,这些人就只会落得一个无功而返的下场。
别说金虎,就连山脉上长久被氛围所浸染的其他野生动物,他们都摸不着影子。
总体来说,这片山脉像是正在形成一片新的神域。
不过不同于那种浓度超高的神域,这片山脉因为范围的原因,氛围浓度并不高。
比起会立起屏障的神域,这个地方更像是所谓的洞天福地。
何舟渡曾经派人在金虎的协助下去探查过,而最终得出的结论是:
——华国的氛围和其他地方的氛围是真的不太一样。
因此这片山脉所笼罩的氛围也不太一样。
如果说其他地方的氛围对于人来说是毒药,华国的氛围就更加柔和,更加亲人。
在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何舟渡最先想到的,是曾经三花猫说的一句话:
“…是一个万物互有联系,天系平衡,极其浪漫的世界。”
万物互联,这四个字所能囊括的范围,那可是相当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