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杨昀肯定不觉得自己这是在噎人。姜寒星看着杨昀看都没再看吴垣沛,直接把头转向徐桓之,忽然就忍不住有些想笑。他就是这样人啊,她方才为什么会觉得他如此这般是为了给吴垣沛难堪?
“不管缘由如何,方才迁怒于徐主事,失了礼数,终究是在下的不是。”杨昀向着徐桓之拱了拱手。
“杨给事中什么时候失了礼数,在下竟没看”徐桓之忽然不说了,因为他看到杨昀在同他说完话之后便也没再看向他。
他像是例行公事一般,又看向了姜寒星。
“我对你没什么可歉疚的。”
姜寒星在他转头的一瞬间把自己脸上的笑收了起来:“卑职,明白。”
杨昀眉头皱了起。她这话会让他不舒服,姜寒星心里明白得很,但是她想。
凭什么呢?
“我想你接下来那些话,”但杨昀显然并没有任由自己的怒气蔓延下去,他把头略微转了一些,不再去看姜寒星,仍旧只是说自己的“应该并不怎么想让我听。”
姜寒星一时间几乎要嗤笑出声:怎么,要我因此跪下来谢谢你吗?
但她并不能这么回。姜寒星余光瞥见了吴垣沛的视线,他正看着他们两个,依旧是笑意盈盈的。也就是这一瞬间,姜寒星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心境想法,同杨昀见到她时,好像其实并无二致。
“杨给事中这是哪里话,倒像是卑职见不得人的事”
杨昀用一声方才她忍住了的嗤笑打断了她。
姜寒星有一瞬间是真的想不管不顾的冲他发火的。是吴垣沛让她止住了这个念头,他冲着她连连摆手:“既然并不方便说,不说便罢了,老夫这样年纪了,难不成还有什么听人墙角的毛病?不说便不说罢。”
他这样说,姜寒星才更是要事无巨细一一都非同他说不可了。
姜寒星连就在他身边站着的吴垣沛都顾不得了,只略微偏了偏头,便急吼吼地冲他对口型:“仗着叔父,得意什么。”
极快速却极清晰。
这是杨昀的痛处,他当即连礼数也不顾了,一甩袖子扭头就走。
旁边吴垣沛脸色随着他甩出去的袖子沉了下来,不过稍纵即逝,当他再看向姜寒星时间,便已经又是笑意盈盈的了,甚至还帮着杨昀说话:“世家公子不懂事,寒星你莫要同他计较。”
但姜寒星却全然都看见了:“吴大人这是哪里话,杨给事中不计较卑职的不懂事卑职便千恩万谢了。”
故她嘴上敷衍着,心里却思忖着。
吴垣沛确实并不是什么和善之人,她之前猜得并没有错。之所以会那样好脾气的在徐桓之他们两个跟前装贤德,大约也不过只是因为他们两个肯捧着他顺着他。所以杨昀又是为何呢?杨昀从头到尾都在给他下不来台。
只是因为杨延和吗?可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杨延和已经去了南京,刘瑾亲自动的手,十有八九是再回不来了,吴垣沛还这么顾忌着杨昀是做什么?
“哦对了,方才你们要同老夫说什么来着?”吴垣沛转移了话头,脸上的笑意终究还是淡了几分。
其实方才是徐桓之在同他说的,但姜寒星很自然而然的就接了过去:“啊,卑职表兄。”
她伸手一指小乞丐:“今夏衡州府旱得厉害,卑职一直忙着公事也忘记给家里去封信问一问,方才听表哥一说才知晓,秋来简直颗粒无收,还没入冬便一家子相携北上了,可今年的年景大人您也是知晓的,百年难得一见的冷冬,破衣烂衫的灾民哪里扛得住啊”
姜寒星说着说着便要淌下泪来:“还没到北平府便剩下表哥一人了,得亏还算是将将赶上了卑职还不曾离京,不然过几日被北平府的衙役捉住了,怕是怕是待到回来时,连这个表哥也要没了”
吴垣沛轻轻拈了下胡须:“寒星是衡州人?”
“先母是衡州人,衡州那边是外祖同姨母一家。”
吴垣沛又拈两下:“老夫说呢,听着寒星并没什么湖广腔调。”
“卑职在京城出生,并不曾到过衡州那边去,不过卑职父母刚亡故年纪尚小时,姨母一家对卑职颇多照顾,钱财多给,也常书信慰藉,故卑职同姨母一家还算亲厚。”
“那看来寒星是书香世家出身啊。”
“大人可真瞧得上卑职,”姜寒星笑了一下,“寻常商贾,为算账故才识得几个字罢了,后来也没落了。”
她轻叹一口气:“要不然何至于落到要逃荒的地步。”
“那寒星的父母又是何故”
她的父母是何故,东厂的文书其实有写,正德元年京城里突然来了个凶贼,号称什么梁上君子,说是只图钱财,但其实只要有人瞧见了他,他便要杀人灭口,姜寒星爹命不好,起夜时刚好瞧见了他,便给他杀了,谁知命不好的还在后头。
这狗屁盗神杀了姜寒星爹爹后仍不放心,还要杀他们全家,姜寒星母亲姐姐俱被屠戮,只有她躲在水缸里逃过了一劫。虽当时因为段修己甚是喜欢她,记录得并不同旁的番役那般详尽,不曾有证言佐证之类,但来龙去脉却依旧是详尽的。
姜寒星弯腰向吴垣沛行了个礼:“往事过于惨烈,卑职实在不愿回想,还望大人见谅。”
吴垣沛拈胡子的手放了下来,笑道:“明白明白,是老夫唐突了。”他又转向小乞丐:“小兄弟舟车劳顿,为何不在府上等着,却还要跟着寒星再去奔波?”
小乞丐是不会行那些礼的——起码作为一个刚从衡州府到天子脚下的灾民,他不应该会这些繁文缛节,所以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回青天大老爷!小民一路问询过去,但到了家门口,他们却说那并不是表妹宅院。”
的的确确的是衡州乡音,长久都是如此说并非刻意捏造的那种熟稔。姜寒星说得没错,他确实是衡州人。当然,他从来并没同姜寒星说过这些,从他见到姜寒星时,他就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几乎不带乡音的京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