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想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亲舅舅聂家昌。
这位舅舅,原是她母亲的亲兄,住在平阴城,与平阳隔着一座太平山,路途不过百来里地。聂家外祖父有举人功名,早年间还曾做过一任县丞,正好与文怡的祖父顾克图在一处地方当官。顾克图去世后,卢氏老夫人拉扯着儿子长大,到了说亲的年纪,得知这位故交就在平阴城安家,遣人去探望时,听说聂家女儿出落得好,又想起早年两家来往的情形,便给儿子定下了这门亲事。
当时,文怡之父顾宜诚刚考中了秀才,跟县丞家的姑娘倒也相配。聂家只有一儿一女,对女儿十分疼爱,虽然家境只是小康,也陪送了不少嫁妆,加上婚后小夫妻恩爱和睦,两家可说是十分亲密的。文怡至今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带着她回娘家时的情形,当时舅舅十分疼爱她,甚至肯扮成马儿,让她骑到他背上,在堂屋里到处爬。她跟舅舅家的表兄表姐一处玩,也十分融洽。
只是自打父母过世后,两家便断了来往。近二十年前的事,文怡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只隐约记得母亲过世后,舅舅舅母曾经来过一次,舅母还抱着她哭,只是那天,祖母很生气,似乎还跟舅舅吵了一架,过后舅舅一家就再没上过门。等到她大了,听说平阴城闹民乱的事,曾经求祖母派人去问一声,祖母虽然答应了,脸上却很不高兴。再后来,便是舅舅上门讨要奁田的事了。
文怡不知道祖母与舅舅是为了什么缘故闹翻的,但舅舅小时候的确很疼她,即便跟祖母不和,也不至于害她这个外甥女儿吧?母亲的奁田,舅舅那么多年都没问过,若不是家里遭了劫,兴许是不会生起讨要的念头的。
文怡心里有些发沉,觉得前世自己年纪小不懂事,许多事都没留意,但这一回,她得要好生思量一番。那是自己的亲舅舅,父族既然靠不住,就只能求舅舅了。若是可以,让舅舅一家逃过那场民乱,避免了遭劫的命运,日后两家是不是还能再来往?
不过,平阴城离顾庄这么远,她一个小女孩,想要跟舅舅家联系上,没有帮手是不行的。而且,当初舅舅跟祖母是为什么起的口角?她必须先弄清楚才行。
文怡没胆子问祖母,便将主意打到了赵嬷嬷身上,寻了个借口,说要赵嬷嬷指点她针线,将人请进房间,又关了门,才小声将疑问说了出来。
赵嬷嬷原本笑嘻嘻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皱着眉问:“小小姐,你问这个做什么?”
文怡略一踌躇,便将前些天在宣乐堂发生的事说了个大概,赵嬷嬷听得气愤填膺:“哪家的小姐这般没有家教?!顾家百年的名声,都被她败坏了!”又抱怨长房与二房:“整天摆着公正仁慈的架子,真遇到自家子孙有事,便换了嘴脸,他们也有脸面来见你这个小辈!”
文怡听了奇怪,长房还好说,文安文慧是嫡孙子嫡孙女,怎么二房也算在里头?
她问了,赵嬷嬷才道:“怨不得你不知情,这几日你都没出门,老夫人又是不许在家里讲外头是非的。二房的二少爷,正要往京城去赶考呢,因此四太太特地托了长房去打点。她平日最爱教训人的,这回不吭声,还不是因为有求于人的缘故?!你别怕,六小姐做了这样的事,是长房理亏,闹出去了,没脸的是他们,怪不到你身上!”
文怡忙道:“嬷嬷,用不着了。我虽也有些生气,但也没打算跟他家计较,就怕闹得大了,他家又使诈,咱们家反而落了不是。那到底是族长家呢。而且,事情叫人知道了,别人不说,祖母心里必定会难受得紧。”
赵嬷嬷叹了口气,怜爱地望着文怡:“好小姐,嬷嬷知道你的顾虑,放心吧,嬷嬷不告诉老夫人就是,只是委屈了你。”
文怡笑了笑,转移了话题:“正因为这件事,我看出来了,在这边族中,就没几个人将祖母和我放在眼里的,祖母和我平日里有事要托人办,找到族人头上,低声下气求人不说,银钱也花得多。我想着小时候舅舅最疼我,若是他能替咱们家出面,岂不是省事多了?外祖父是做过官的,舅舅在平阴城也有些脸面,有他做咱们靠山,族人也不敢欺人太甚。况且以舅舅的身份,往衙门里办事也便宜些。我曾听人说,虽然咱们家是绝户,但族产已经归了公中,再置的产业便是私房。家里若有了余钱,十亩八亩的,多买些地,每年也能多个进项,岂不是比只守着两个小庄子,一年得几十两银子强?”
她这几天跟在祖母身边,明里暗里的打听,对家中情形也有些了解。祖母的陪嫁庄子,几十年来已经卖了不少地出去,剩下的二三十亩薄田,出产也不多,母亲陪嫁的庄子大些,但一年也不过四五十两的收入。两个庄子合起来,再加上族里发的钱粮,祖孙俩过得还算宽裕,但祖母这些年看病吃药多了,再加上她要给孙女办嫁妆,手头总是紧巴巴的,连新衣服都舍不得做。文怡琢磨着给家中添些进项,首先考虑的就是置产。嫁妆什么的,可以先放一放。
赵嬷嬷沉吟片刻,道:“小姐的话也有道理,只是这置产的事,先不要提。虽说后置的产业归各家所有,但因小姐没有兄弟帮衬,这私产就有些说不清,还不如将来……”想了想,又觉得文怡年纪太小,嫁妆之类的还不到说的时候,便改口道,“舅老爷的事,小姐算是问对人了。若是问了老夫人,怕是还要挨一场教训。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原是老夫人当年一时伤心,想左了,说的话不中听,舅老爷恼了的缘故。”
原来当年文怡之父顾宜诚在赶考途中染病身亡,消息传回顾庄时,她母亲聂氏立时便晕了过去。当时,母亲已经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诊脉的大夫们都说,八成是个男孩。由于母亲太过伤心,日日哭泣,这胎没保住,流了,母亲伤了身子,又万念俱灰,连药也不吃,谁劝也不听,生生熬死了。祖母卢老夫人知道聂家教女讲究“三从四德”,又以贞烈为重,心里便存了怨愤,想着若不是媳妇糊涂,不知保重,儿子也不至于绝了嗣,媳妇还丝毫不念女儿孤苦,硬要跟了儿子去,丢下她一个老婆子带着小孙女儿在这人世间受罪。
说来也巧,聂家昌见妹子妹夫没了,也是伤心,又担忧这外甥女儿没人照顾,老太太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担心外甥女儿在族中受人欺凌,便想将文怡接过去抚养,又因为儿子年纪比他表妹略大几岁,想让两个孩子定下亲事,将来外甥女儿终身有靠,自己也能安心。
卢老夫人听了这话,却更生气了,觉得聂家是要来夺她孙女儿的,她就只剩了这点血脉,怎能让人抢走?!又嫌聂家儿子自幼体弱多病,将来还不知能不能养大,若是定下亲事,将来有个好歹,孙女儿依着顾氏一族的规矩,是要守望门寡的,那岂不是害了孙女一辈子吗?!况且,能教出媳妇那样不顾大体的女儿来,聂家还不知道会把孙女儿教成什么样子呢!
聂家昌听了这话,也生气了。他妹子殉了夫,这婆婆还要说她坏话,他如何能忍?!于是两人不欢而散。
听了赵嬷嬷讲述当年的事情经过,文怡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中十分酸楚。原来,她也曾经有过弟弟……
抹去泪水,文怡哽咽道:“这么说来,舅舅……原是疼我的?”赵嬷嬷叹道:“舅老爷是真疼小姐,因老夫人忌惮他,他不好上门来,但每逢年节,也不曾忘了派人送礼,只是老夫人次次都把人赶回去了。”
文怡叹了口气。这件事,不管哪位长辈,她都不能埋怨。祖母和舅舅都是因为心疼她,才会闹起来的,想到去世的母亲,还有那未来得及出世的弟弟,文怡又忍不住默默哭了一场。
待擦干泪水,文怡才道:“嬷嬷,既然是为了这个缘故,你说……祖母会不会不乐意我跟舅舅亲近?”
赵嬷嬷抹了抹泪,想了想,道:“老爷太太的孝期已过了,老夫人虽伤心,瞧她平日的情形,大约已经消了几分气。只要小姐孝顺,又不再提那抚养或定亲的话,小姐想跟舅家来往,也是正理。老夫人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应该不会拦着的。”忽然又记起了一件事:“再过几日,好象就是舅老爷生日是不是?我记不清是哪一天了,是初三,还是初五?”
文怡想了想:“是初四,那年我随母亲回娘家省亲,才过了舅舅生日,第二天本来要回来的,舅母说,再过三天便是乞巧节,叫我母亲过完节再走。”
赵嬷嬷也想起来了,笑道:“小姐记性真好!就是初四!想来也没两天了,小姐若真有心跟他家来往,不如就备一份礼,以小姐的名义送过去给舅老爷祝寿吧?”
文怡点点头,又摇了头:“不,当年两家闹得这般,祖母又年年拒他家的礼,我得亲自走一趟,不是为了给祖母赔不是,而是请求舅舅,不要怪罪祖母。”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有必要这么做。家里没有得力的下人,有些话,在信里说不清楚,她想要让舅舅做自己的助力,就得亲自跑一趟。
卢老夫人听了赵嬷嬷的劝说,面无表情地看了孙女儿一眼:“你要亲自过去?”
文怡心中忐忑,担心祖母会生气,但心中始终谨记“大事要紧”四字,点点头:“是,孙女儿……为了守孝,三年不曾上门请过安了,实在是失礼,因此……想亲自上门给舅舅赔罪……”又怕祖母多想,“孙女儿不会住夜的,当日就回!”
卢老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一直没吭声,直到文怡等到心惊胆战,以为事情一定没希望了时,才开口道:“既然要去,百多里路,哪里一天就能回的?!叫张家两口子陪着,带上两天换洗衣服,住两日再回来吧!”
文怡喜出望外地望向祖母,卢老夫人却起身进了里间:“赵家的,记得备一份象样的礼,咱们家虽败了,在亲戚间却不能丢脸!”
文怡想要追进去,赵嬷嬷却已看出主母脸上不好,忙拦住她,摇了摇头,小声道:“等晚上老夫人气平了,小姐再撒个娇,就好了。”文怡这才作罢。
卢老夫人在里间,却盯着妆台上一只锦盒发愣。今日下午,五房的侄媳妇过来,说起长房的小道消息,直叫她心底发沉。怨不得孙女会打舅家的主意,她到底是老了……
到了七月初二那日,正是个大晴天。文怡定了在这天出发去平阴城给舅舅拜寿,已经备好了四盒祝寿糕点,另有两匣子寿礼,还有给舅母、表哥表姐们的礼物,赵嬷嬷又给她备下一小包袱的绣花荷包,里头装有银锞子、香饼等等,预备在舅舅家遇上别的亲戚或是给下人打赏。卢老夫人亲自嘱咐了跟车的张叔张婶许多话,方才将孙女儿送上了车,站在车前,想要说些什么,嘴动了动,半天,还是没开口,只淡淡说了句“路上小心些”,便回屋去了。
文怡看着祖母的背影,有些心酸,但她知道今天这趟远门,是一定要去的,只能收拾心情,辞别了赵嬷嬷,带着张婶,坐着马车往大路上去。
平阴城在平阳以北,从陆路走,要绕过太平山东侧,一路都是平直的官道,来往的人也多。文怡一行才出了顾庄不远,便不得不停了下来。远处有七八辆马车停在那里,将整条大路都堵住了,半辆马车都过不去。
张叔远远看了一会儿,回来禀报说:“小姐,好象是长房和二房的人,小的看到了宣乐堂的管家,还有六小姐专用的马车,七少爷也骑着马在前头跟二太太说话。”
文怡脸色一沉,问:“除了二太太,还有哪位长辈在?!”
“小的看不清,不过看马车,大老太太兴许也在。大约是在送别二少爷、七少爷和六小姐。”
文怡抿抿嘴:“既然如此,怕是要耽搁些时间,还有别的路可走么?!”
张叔有些不解,小主人难道不打算过去请安?只是他向来老实,便道:“从太平山西边走,也有一条路,离平阴还要近些,小的几年前去舅老爷家还走过两遭,只是人烟少些。若是天气好,一天都不用就能到城门了呢!”
文怡不想过去跟长房、二房的人见礼,便下了决定:“那就走西边!走快一点,赶在天黑前到!”
张婶忙说:“小姐,西边偏僻,怕不太平。”
文怡已经拿定了主意,哪里肯听?况且她前世从未听说西边的路有什么不太平,仍旧命张叔调转车头,跑上了西边的大路。
这条路果然偏僻些,路还算平整,但一路草木繁密,隔上几里才见到人影。张叔心下有些惴惴的,但因方才打了包票,只能硬着头皮,加快两鞭往前走。中午也不敢寻地方歇脚,只在车上吃了点干粮。
过了申正时分(下午四点),日头偏西,马车到了一处山坳处,张叔渐渐放松下来,对马车里道:“小姐,转过这个弯,再往前走两里地,就是官道了!那里有个大庄子,可以歇歇脚!住店也行!离平阴也不过二三十里地。”
文怡听了高兴:“那就快走!到了庄上再……”话音未落,外头便传来张叔一阵大叫,接着马车顶上重重响了一声,车顶凹了下来,文怡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张婶在车窗边尖叫出声:“小姐,是强盗!”
文怡大惊,车厢外又传来张叔的大叫:“你要干什么?!”接着马车剧烈摇晃起来,马一声嘶叫,很快就停下了。张婶掀开车帘往外看,眼一翻,便晕倒过去,身子直掉在车轮边。
文怡看着张叔跟两个蒙着脸、衣衫褴褛的男子僵持,心中害怕不已,喝道:“你们……你们难道认不得车上挂的灯笼?!我们是平阳顾家的人,劫了我们,你们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两人对望一眼,左边那瘦些的人喝道:“都快饿死了,哪里还顾得上是谁家?!”说罢一刀伸了过来:“还不快拿钱出来?!”另一人也跟着伸刀:“对!拿钱出来!”他伸刀伸得不对,却正好割着马耳朵,马儿吃痛,嘶叫一声,扬蹄将他踢出老远,便疯了般往前冲。
文怡没坐稳,直摔进车厢里,一路颠着,头晕眼花,只隐约听到张叔在那里叫“小姐、小姐”,声音越来越远,心中却在后悔,今日是不是太过鲁莽了……
外头的马又是一声嘶叫,但听着却与先前有些不同,居然渐渐跑得慢了下来,而且还有人在吆喝。文怡好不容易等晕眩过去,只觉得脑门上疼,大概是方才磕着了,见马车竟然停了,不由得大奇。难道是来了救兵?!
这时,外头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车里的小姐,你没事吧?”
(为了这个人的出场,请大家不要怪我更得晚了,求PK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