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儿事发那日,李攸就曾明言,不许院中上下人等往外说一个字,虽然人们忍不住要私下议论,可大都还有分寸,不敢在浣花轩以外的地方嚼舌。
现在太太得了消息,连细节都一清二楚,显然是有人告密。虽说明面上,这人是立了功的,但看三少爷的脸色,似乎并不是这么想。人人心里都有数,三少爷从小就是和气的小主子,头一回发那么大的火处置底下人,又是瞒着上头的,忽然被太太横插了一手,脸面上实在有些下不来。想必更让他恼火的是,丫头里居然有人敢违反他的命令、擅自向太太报信,这样的人,即便碍着太太的面子不好发作,也是要找出来的。
兰香等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都垂首肃立一旁,不敢妄语。晨儿感受到李攸落在她身上的灼热目光,不安地看了看左右,心中一慌,忙跪下道:“三少爷明察!我……我绝对没有告密啊!”李攸眯了眯眼,嘴角微微冷笑,晨儿更害怕了:“是真的!我真的没有!”她忍不住哭出声来,梨花带雨一般,却发现李攸丝毫不为所动,她心中更慌张了,眼角瞥见曼如在一旁露出嘲讽的目光,便怨恨地扑过去紧紧抓住:“是她做的!一定是她!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她往太太院里去了!”
曼如叹了口气,低声道:“晨儿,你把事情告诉太太,才揭穿了指使者的阴谋,是立了功的,三少爷怎会怪你?你别慌,三少爷又不是糊涂了,不会罚你的。”她抬眼迅速看了李攸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但仍能让周围的人听清:“别把其他人拉扯进来了,那天晚上是三少爷吩咐兰香姐姐去送东西给太太,因兰香姐姐累了,才换了我去的。三少爷一向孝顺,哪天没到太太跟前去?哪一回去没带上四五个人?拿这个说事,又何必?”
晨儿两眼直瞪着她,脸上渐渐浮现喜色:“没错,每天都有人去太太院里,一定是她们告的密,三少爷……”
“够了!”李攸厌恶地瞥了她几眼,只觉得自己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院子里了,“太太已经赏过你,我也不多说了,你既升了二等,往后就老实当差吧!”又叫:“露儿、曼如,你们跟我进来!”说罢便大踏步往后院走,露儿与曼如连忙跟上,后者临走前还转头看了看兰香。
晨儿怔怔地看着他们离开,不安地转向兰香:“兰香姐姐,三少爷这是……”
兰香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无奈地道:“做都做了,后悔也迟了,你日后好自为之吧。”说罢绕过她就想回房,却被晨儿一把拉住:“兰香姐姐,我真的没有告密啊!为什么你也不信我了呢?!”
兰香皱眉盯着她拉住自己的手:“别人不知道,倒还罢了,那日我明明交待你将那符纸香囊料理干净,如今东西既然到了太太手里,自然是你交上去的。你也别慌,太太已发了话,三少爷绝不会撵你出去,你且安心做活,等他气消了,我自会替你说好话。”说罢便招手叫春瑛:“你过来,我有话嘱咐你。”
春瑛愣愣地看她,脑子还未醒过神来,十儿推了她一把,她才应了一声,慢慢跟兰香走进后院。
晨儿急得在原地跺脚,扫视众人,众人慌忙四散了,但瞥向她的目光都带了深意。晨儿不由得满怀委屈,她绝对没有告密,只不过是不甘心看到青儿就此逃脱罪责,才悄悄藏起了“罪证”,打算找机会给青儿一个教训,可没等到她采取行动,太太便派人来问她了,她只得把东西交了出来。她不知道太太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绝不是她说的啊!
且不论晨儿心里是什么滋味,春瑛此刻却是满怀苦涩,她的眼睛总是忍不住瞥向那块染了血的地面,脑子里不停地想象着,青儿现在怎么样了。
兰香哪里知道她此刻的心情?只是轻描淡写地道:“虽说这事儿你和你姐姐都立了大功,可眼下的情形你也看见了,若是照实上报到三少爷跟前,他说不定就要发火了,你不比晨儿,有太太的话护着。今日已撵了好些人出去,再多你一个,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因此倒不如瞒下来。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绝不会亏了你的,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来听听?”
春瑛心里乱糟糟的,只是干巴巴地开口:“兰香姐姐……青儿姐姐会怎么样?她不会死吧?”
兰香脸色一沉:“她是死是活都不与我们相干!你提她做什么?!”
“可是……”春瑛吸吸鼻子,“她也是被人骗了,不是吗?她没想着要害三少爷,就算她有错,也罪不致死吧?”
“怎么?你对太太的处置有不满?!”
看到兰香阴沉的脸色,春瑛稍稍恢复了理智:“不……怎么会?”她偷偷看了兰香一眼,才小声道:“太太已经打了她板子,就算是罚过了,也没说一定要她死啊?可是现在天气这么冷,她又是伤又是病的,还穿得那么单薄,衣服铺盖什么的都没带走,万一引起什么并发症……”
兰香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那她死了也是活该!若不是她糊涂,哪里会发生这种事?!三少爷差一点就被人害了,即便她不知情,也是帮凶!太太仁慈,才没直接要了她的性命,这已经是便宜她了!难不成还把她当菩萨供着?!你这丫头既可怜她,是不是也想被撵出去,跟她做伴呀?!”
春瑛慌忙低下头,拼命吸着鼻子,抑住眼中就要往下掉的泪水。
兰香见状撇撇嘴:“给我老实些!别以为立了一点小功劳,就有资格来跟我说大话!想要收买人心,也要用在值得收买的人身上!况且,你别忘了,青儿有今天,正是托了你密告的福!你既告了密,又何必可怜她?!”
兰香骂完就走了,再也没提起功劳奖赏的事,春瑛抬袖大力擦干眼角的泪水,深呼吸几下,才渐渐平静下来,重新回到前院去。
十儿、容儿、小凌和乡儿等人聚在游廊一角小声说话,前者见春瑛走近,便跑去拉她:“这是怎么了?眼睛都红了,兰香姐姐又骂你了?”
春瑛摇摇头,勉强笑笑,问:“在聊什么呢?”
十儿左右看看,一脸神秘地拉她回到小丫头群中,压低声音道:“咱们在说晨儿的事呢!上回就是她告的密,这回看这架势,肯定也是她!”
容儿忿忿地道:“她今儿可是如愿了!二等呢!我的资历还比她早一年,凭什么……”
小凌忙拉她的袖子:“小声些!她屋子离这儿不远,她正收拾行李预备搬后院去呢,当心她听见!”
“听见又怎的?”容儿轻蔑地瞄了晨儿房间的方向一眼,“若她在三少爷跟前有体面,即便是小丫头,我也要顾忌三分;可如今三少爷明摆着厌了她,她就算升了一等,也不过是月银比我多几钱,我怕她怎的?”
十儿道:“她虽犯了三少爷的忌,好歹是太太亲口提拔上来的,三少爷也不好对她怎么样,那些管家娘子,必会给她几分脸面,你何苦得罪她?她若要为难你,只需交待你几样苦差使,或是寻机扣你几钱银子,就够你受的了。从前咱们已经得罪过她了,还是小心些吧。”
容儿虽不甘不愿,但也承认十儿说得有理,只得生生吞下这口气。
乡儿低低地道:“晨儿真的会报复我们么?我们可都是跟她斗过嘴的,若因为这个,就要受罪,我倒宁可青儿姐姐还在呢,至少她不会因一点小口角就故意为难我们,顶多是说几句难听的话罢了……”
小凌忙推她一把:“你疯了?这时候提她做什么?!她做了这样的事,能活命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再留下?!”
容儿也附和着:“可不是吗?一想到三少爷差一点就中毒,我心里就拔凉拔凉的……听说其他公侯府上,曾有过这样的事,因少爷不知被什么人毒死了,整个院子的婢女都要陪葬呢!你说青儿怎么就这样大胆呢?!”
春瑛忍不住开口了:“她又不是有意要毒死三少爷的,她也是被人骗了而已!”
“就算是被人骗了,那也该死!”容儿睁大了眼反驳,“你想想,若不是兰香姐姐发现得早,三少爷真把那毒给喝下去了,那我们会怎么样?!”
春瑛咬咬唇,低下了头。其他几人则被这个假设惊住了,纷纷表达自己的恐惧与庆幸。十儿还叹道:“幸好兰香姐姐拦住了青儿,不然,不但三少爷会出事,我们也要倒霉了。”众人都十分赞同。
只是小凌又有些迟疑地提出了异议:“我觉得……即便兰香姐姐没发现青儿捣鬼,三少爷也不会出事才对。他平日喝茶,连泡茶的水是玉泉山的还是东府那口井的都能分出来,渗了灰的茶,肯定不好喝,三少爷只需尝一口,就会整杯倒掉,又怎会中毒呢?”
小丫头们面面相觑,半日,十儿才叹息一声:“不管怎么说,青儿姐姐这回是白白葬送了自己的性命!谁叫她往日得罪了兰香姐姐跟晨儿呢?”众人皆叹。十儿无意中一回头,看到春瑛咬着自己的拳头,脸色苍白,便问:“你怎么了?从方才起,脸色就一直不好,可是被吓着了?”
春瑛勉强道:“不是……我忽然想起还有事要做……去去就来……”她转身回了小厨房,对着已经冷却的灶台,脑子里一片茫然。好象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气管,让她呼吸起来,格外困难。
十儿跟了过来:“你真的没事?要不回屋去歇会儿吧?有事我来替你做?”她后面还跟了个乡儿,也在附和。
春瑛勉强笑笑:“不用了……”她随手拿过食盒,机械地打开锅盖,将里面仍带一丝热气的南瓜馒头放了几个进盒,胡乱盖了盖子,便低头冲了出去。
十儿在后面叫了几声,都没能叫住她,乡儿问:“她是不是被吓着了?我头一回见人被打板子,也吓得不轻呢!”十儿摇摇头,回身打量厨房一圈,有些疑惑:“李婶呢?她方才不是还在么?”
春瑛一出浣花轩,便越走越快。她一路低着头,避过其他人,直直往前走。她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只想离开浣花轩,越远越好。十儿和小凌她们的话,仿佛铁锤一般,重重地落在她心上。
走到僻静处,她再也忍不住,伏在墙角哭了起来,眼泪一直往外冒,脑海里不停地闪过青儿绝望的眼神,和身下染了血的雪。
她已经后悔了,当初不该把看到青儿与多姑娘密会的事说出来,也许她不说,三少爷也不会有事,青儿就更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凄惨的下场。就因为她多了一句嘴,才会引发了这么大的风波,因为这件事被赶出去或被转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即使很多人都不知道她才是罪魁祸首,内心的悔恨还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该怎么办……
(这孩子钻牛角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