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们挤在走廊里,掂起脚尖望向屋内,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又低头互相交头接耳,再发出一阵大笑。
春瑛抿着嘴站在边上看热闹,从她的角度望去,正好透过窗缝瞧见梅香坐在炕边做针线,绯红一直染上了耳根,听到门外小丫头们的笑声,头垂得更低了。梅香正在一块大红绸子上绣花,明明是三少爷的贴身小衣,却有小丫头在那里议论,会不会是她的嫁衣或红盖头。梅香又羞又恼,终于忍不住扭头低声斥道:“都不用干活了么?还不快散了!”
小丫头们笑成一团。梅香一向是好性儿,况且浣花轩有喜事,稍稍偷懒一下是可以默许的,因此没人真把她的话听进耳朵里。直到兰香在邻房被吵得受不了,走出来骂道:“歇了半个时辰也就尽够了,都给我回去干活!又不是你们嫁人,一个个乐呵个什么?!”
小丫头们不情不愿地散开,春瑛走慢了一步,被兰香叫住了:“你的伤都好了吧?也别装小姐了,勤快些动一动!府里养你可不是让你吃白饭的!”春瑛回头望了她一眼,撇撇嘴:“知道了。我前几天就开始干活了……”她一边嘀咕着一边往外走,打算到小厨房去帮帮忙。
兰香回头看了看梅香,后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顿了顿,勉强笑道:“瞧我,都忘了跟你道喜了。这可是难得的好姻缘,满府里也没几个姐妹能有这样的体面,平安……年轻能干,又得侯爷太太的宠信,你日后便是高高在上的管家娘子了,我还要请你多照拂呢。”
梅香忙道:“快别这么说了,都是从小儿一块儿长大的姐妹,何必这样见外?你……”她红了红脸,声音跟蚊子似的:“你也会有好姻缘的。”
兰香脑中却想起了平安那张说话便带了三分笑的脸,有些闷闷的。从小就在府里当差的平安,因其父母的身份,跟她们这些侍候三少爷的大丫头颇为相熟,她也曾想过,侯爷太太也许会把她们中的一人许配给平安,也许就是她,可没想到,平安会自己选择了梅香。
满府里也许再也找不到比平安更好的年轻管事了,身家、权势、年纪、容貌、性情,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梅香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而她,难道真的要随便配个小厮了吗?可是……凭什么?!梅香跟她原是一样的,结果一个深受三少爷的宠信,一个却只是不上不下,现在梅香连姻缘也比她强一百倍,将来必定会执掌府里的大权,而她呢?只能将就一个粗俗的小厮,然后象那些粗俗的婆子媳妇那样,日复一日地过着清贫的日子,整天跟人吵架拌嘴,吃酒赌钱?!
兰香打了个冷战,再望了梅香一眼,咬牙回了自己的房间。梅香觉得她的神色有些古怪,但也没有多想,只是见房中无人,便挨近自己的床头,在被铺下摸出一个布包,露出里头做了一半的男鞋,嘴角弯出一个羞涩的笑。
门边又传来了脚步声,惊醒了梅香,她忙忙将鞋塞回被子里,回头一看,原来是露儿。
露儿抿嘴笑着道:“三少爷喊你呢,你别光顾着害臊。”说罢瞄了她的床铺一眼,“藏什么呢?那是给谁做的?我怎么瞧着不象是三少爷的尺寸?”
梅香飞红了脸,啐她一口:“都说你是老实人,我瞧着倒比那不老实的还要可恶!你快去吧,我马上就来。”
露儿咬着帕子角儿,笑着去了,梅香再把布包藏得紧些,才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往正屋里来。才转过廊角,便瞧见胭脂坐在栏杆上,手里正给三少爷做一顶帽子,她微微一笑,上前打了声招呼。胭脂淡淡地应了声,又垂下头接着做活。梅香看了她几眼,才继续往前走。
三少爷李攸正在屋里看书,见她进来,便道:“快关了门,我有话跟你商量。”梅香有些诧异,但还是照做了,接着李攸让她搬了脚踏到自己跟前坐下,才笑道:“你跟平安成亲,真真再好不过了,难得他对你有心,还请陈大叔向母亲提亲。”
梅香红着脸低头,小声说:“都是太太的恩典……”
李攸摆摆手,道:“这事儿你们拿主意就好。不过母亲早上喊了我去,除了说你的婚事,还提到了接替你的丫头人选。母亲的意思,是叫我自己做主,最好是从咱们院里挑一个,也不必调别处的人来了。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便想问问,你觉得咱们院里,哪个丫头好?”
梅香闻言也收起了羞意,认真思考起来。屋中一时沉寂,两人都没留意到,有人从屋后转进了侧间,正是曼如。她听到他们的对话,先是怔了怔,便马上轻手轻脚地躲到幔帐后细听。
梅香沉吟片刻,便道:“三少爷觉得如何?你如今也大了,若是太太有意要放个人在屋里,那自然便是胭脂,或者曼如也不错。”
曼如霎时摒住了气息,眼中闪过一道喜色。
李攸却撇嘴道:“说这个做什么?我问的是能办事的!”曼如有些失望,但还是认真听下去。
“若说本份能干……”梅香想了想,“自然是露儿。她在你身边的资历,只比我和兰香少两年,平日里不打眼,但干活极麻利,院里上上下下的丫头都跟她交好。难得的是,她是个正经人,向来不爱跟人争闲气,只可惜脾气太好了,容易心软,压不住小丫头们。兰香在时还罢了,等兰香也出去了,就有些不足。”
李攸歪了歪头:“兰香年纪也不小了,我盘算着,今年里让母亲把她也配出去,省得她老是烦人!如今的二等里,可有能接替她的丫头?别跟我提晨儿!”
梅香心里为同期的姐妹默默哀叹一声,嘴里却笑道:“三少爷觉得曼如如何?她虽历练得还少,瞧她平日行事,也算不错了。原本我还怕她太软和了,但细细瞧来,倒觉得她也有几分气性。只是比起兰香,还差了许多。”曼如咬咬唇,心里不知是该感激梅香,还是埋怨她。
李攸略皱了皱眉:“曼如?我原也觉得她不错,可仔细想想,她这人有些嘴碎,总爱说别人如何如何,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从前以为她是在说别人坏话,可后来见她跟其他丫头们有说有笑的,脸色又不似作伪,又觉得不像。不管怎么说,她来的时日太短了,我还不能信她。”
曼如心中大悔,恨不得将过去做的那些事一笔勾销!
梅香笑道:“既如此,就让曼如在二等上再历练两年。其实兰香还没到出去的年纪,多留她一段时日也好。等到露儿学会了,曼如她们几个也知道规矩了,再送她一副丰厚的嫁妆,也不枉她服侍你一场。”
李攸挑挑眉,爽快地答应了:“也罢。其实兰香也是极好的,只要她不自作聪明。对了,露儿既要升上来,二等丫头便少了一个人,你觉得春儿怎么样?”
曼如顿了顿,停下了后退的脚步。
“春儿……会不会太小了?”梅香有些犹豫,“她来了还不到一年呢。”
“可她信得过。我正缺信得过的丫头呢。”李攸道,“从前她是不太稳当,如今已经稳重许多了。这几个月,她替我办事,也没叫人起疑心,颇有几分机灵。况且她就算升了二等,也干不了几年,有了二等的身份,将来说出去也好听些。”
梅香明白他指的是将来春瑛要跟周念离开的事,想想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便笑道:“三少爷觉得好,便这么办吧,明儿是我去回太太,还是三少爷自己跟太太说?”
“晚饭前你跟我一起去吧,省得你一害羞,就把我的话忘了。”
梅香大窘,万万没想到三少爷一本正经地议事时,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顿时涨红了脸,咬牙节齿地说:“三少爷真真是长大了,还是把胭脂调上来侍候吧,保不准什么时候便用得上!”
这回轮到三少爷脸红了,反驳道:“说了不用就是不用,你忘了去年她来时,我跟你说的话了?!如今她姐姐不就有了一桩好姻缘?”
梅香扑哧一声笑了:“这话真真是孩子说的。三少爷,若是桂花不曾有这桩姻缘,胭脂还能外嫁,如今却是不好办了。太太都发了话,将来她十有八九是你屋里的人。你尽管放心,自从那回接了驾,她已经老实许多了,虽还不肯到正屋来侍候,你身上的活计,她却不再推拒。你如今穿的这件袍子,可不正是她的针线?明儿再叫兰香教她些服侍的规矩,让她做点轻省活,也省得她整日闷在屋里不理人。”
李攸没吭声,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又有一种说不清的失望。胭脂的变化他也发现了,她能认清自己的身份,自然是好事,但可别从此就变得跟其他丫头一样才好。
曼如悄悄松开幔帐,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她很失望,虽然进浣花轩只有一年多,但她自问已经竭尽全力了,满院里有几个丫头比她做得更好?本来梅香出嫁,是个极好的机会,没想到就这样失去了,难道真的要熬上几年才能出头?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隔着窗打量对面廊下的胭脂,再拿起手镜,照了照自己的俏脸,叹息一声,把手镜拍在梳妆台上,生起了闷气。
姿色的确是比不上,而且,胭脂识字,又会弹琴,针线做得也不差,她拿什么跟人比?
曼如咬咬唇,忽然想起,方才三少爷与梅香说起春儿时,曾提到春儿替三少爷“办过事”,而且表现机灵,“信得过”。春儿到底替三少爷办了什么事?如果是打扫屋子,又何须担心会引起别人疑心?如果说……这件事真的很重要的话,那她是否也能做呢?春儿能办好的,她也可以!
春瑛打了个喷嚏,摸了摸手臂,觉得有几分凉意,忙跟绿豆告了声罪,回屋添了件比甲。正打算回厨房去,却被梅香叫住了。她道:“三少爷方才想要看一本书,却记起书借给了周少爷,你走一趟要回来吧,书名是这个。”她展开手里的一张纸,春瑛认得上面是“甫田集”三个字,随口应了,便往院外走。
一路到了花园里,她避过几拨人群,直往小径上走,才转过弯,眼角却扫到身后有绿影一闪,她疑惑地回头望望,却没看到任何人影,心中觉得奇怪,难道是她看错了?
正想时,前头青影一闪,她眼尖认出那是二少爷,心中不由大叫“怎么又是他”,脚下却不敢迟疑,忙忙往回退了十来尺,避入树丛中,结果身后不远处的树荫里又闪过了一抹绿影。
这这这……这倒底是怎么回事?!二少爷……不是正从前方走过来吗?那她后面的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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