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带着孙子,坐马车返回鼓楼大街的私宅,离着还有一段路,就看到胡同口堵了几辆马车在那里。看那马车的规格,就不是一般诰命能坐的。
鼓楼大街这里的私宅,门口是在胡同里面,道路比较狭窄,加上三进三出的小宅子,比不得从前建南侯府的深宅大院,没有进二门后才下马车的余地。张氏进出要坐马车,都是在门外登车、下车的,只有孙子和两三个仆妇围着。平时就算遇上别人,也都是一条胡同里住着的邻居,几乎全是体面的官宦人家,张氏自诩是个老太婆,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可今儿这几辆马车往胡同口一堵,她就得在胡同口外头下车了,人来人往的,实在不方便得很。
她皱起眉头,赵玮道:“孙儿去问问是怎么回事,请祖母稍候。”便下了车。她靠向身后的引枕,正要伸一伸腰骨,忽然听得一声叫唤:“老夫人!老夫人!”却很快就住了嘴,好象被什么人捂住了嘴似的。
张氏起了疑心,掀起帘子问:“怎么回事?”
卢妈留在京中看房子的大儿子卢大寿的老婆连忙赶了过来:“都是小的们疏忽,惊扰老夫人了,小的立刻就让人把她们赶走。”
“慢!”张氏制止了她,“来的是什么人?”
卢大寿老婆犹豫了一下,才道:“是小长房那边玦大奶奶从前的大丫头青缃的家里人。”
“青缃?”张氏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名字,“就是那年供出蒋氏罪证的那个丫头?”跟红绫一样,是蒋氏身边得力的大丫头,不过显然不如红绫忠心,蒋氏一坏了事,她就把蒋氏的底细都招了。不过后来结果如何,张氏并没有过问。因此听说青缃的家人跑过来求见,就有些不解:“青缃怎么了?”
卢大寿老婆低头道:“那年玦大奶奶进了大理寺大牢,身边的两个丫头先后死了。青缃据说是病死的,她家里人被那边府里撵了出去,后来那边合府被充了公,他们又不在家奴名册上头,越发连个去处都没有了,听说这些年过得不是很好,想必是听说老夫人回来了,就想过来投靠。小的夫妻俩劝过他们别来,他们只不听。虽说青缃供出了玦大奶奶的罪状,可她后来又翻了供,再说,当初玦大奶奶做的事,她也是帮手……”
“不必说了。”张氏叹了口气,这样的人虽然听着可怜,可留在身边侍候,更硌应人。她吩咐卢大寿老婆:“给他们十两银子,让他们自寻营生去吧。京城找不着,索性就到京外去,横竖已经不在奴仆名册上了,不拘哪里,寻个能糊口的差事,以他们的能耐并不难,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不管是什么人家,一听说他们跟青缃有关系,都不会用他们的。”
青缃供出了蒋氏的罪证,变相等于出卖了主人,不管京中官宦人家是怎么看待蒋氏的,都不可能看青缃的家人顺眼,要想找个好差事,还是得到外地去,改名换姓重新开始。横竖如今已经不会有人当他们是逃奴了。
这时候,赵玮跑了回来:“祖母,是柱国将军府的老夫人看您来了,正在花厅等候祖母呢。”
张氏一听说是老朋友,也顾不上青缃家里人了,忙笑道:“实在是怠慢了,多早晚来的?怎么不先打发人来送个信儿?若是早知道她来了,我也不会在广平王府逗留到这么晚。”说罢在孙子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忙忙进了家门。
卢大寿老婆一直跟在她身边侍候,直到她进了大门,才往左右使了眼色,命仆妇们跟上,然后转回身来,回到胡同外头,看着被紧紧捂住嘴的两个人,神色不善:“吃了豹子胆了?忘了我们当家的上回说什么了?你们怎么有脸跑来求见我们家老夫人呢?!”
那两人一个是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另一个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仆妇,两人都被卢大寿老婆手下的仆妇捂住了嘴,出不得声。听到卢大寿老婆的话,中年仆妇沉默不语,小丫头却凶狠地瞪着前者,拼命挣扎着。张氏已经进了宅门,卢大寿老婆也没有顾忌了,便命人放开了她们。
小丫头忿忿地骂道:“我们不过是要求见老夫人,你算哪根葱?不过跟我们似的,梅香拜把子,谁比谁高贵?在我们面前摆什么架子?!我们见老夫人,自有我们的道理,老夫人若是容不得我们,她自己会说,你拦个什么劲儿?!”
卢大寿老婆轻嗤一声,从袖袋里摇出几块碎银子,往她脸上一扔:“得了吧,你以为老夫人就愿意见你们?方才你们瞧见了,老夫人是这么说的,给你们几两银子,叫你们到外地自寻营生去,别再留在京城了,下回再见到你们,可不会再象今日这般和气!”
小丫头不敢相信:“老夫人才不会这么说呢!她一定是不知道我们要告诉她什么事,你让我们去见她!”
卢大寿老婆啐了她一口:“少做梦了,不就是图几两银子么?拿了钱赶紧给我滚!再不滚,我可就要叫官差了!”说罢扭头就走人。
小丫头想要追上去,却被身边的同伴拉住了,她不明白:“涂婶子,你拉我做什么?”
那涂婶子却道:“你没看出来么?那卢大寿媳妇是不会让你见老夫人的,咱们另想法子就是。”
小丫头红了眼圈:“那女人有多大的气?不就是当初小长房为难过他们一家子,差点把她男人抓进牢里去了么?那又不是我们干的,我们还是被小长房撵出来的呢,不说看在我们同病相怜的份上,拉我们一把,反而还不许我们见老夫人,这是什么道理?”
“从一开始我就说了,你最好别过来,有什么话,我们替你说。”涂婶子看着她道,“无论你心里怎么委屈,你姐姐死得多么冤枉,你们一家子也是从小长房那边出来的,老夫人多半不肯收留。你偏要来,如今却连累得我们也没法见到老夫人了,我还有正经事儿呢!”
小丫头听得愧疚无比:“对不起,涂婶子,我不是存心坏你事的,我只是想……想让老夫人知道,我姐姐死得冤枉……”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姐姐是为了指证玦大奶奶才死的,不是么?我姐姐替二老爷二太太的死做证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我爷爷还病着呢,家里没钱请大夫抓药,除了老夫人,还有谁能帮我们呢?”
涂婶子见状,叹了口气,她弯下腰捡起那几块碎银子,掂了一掂:“这里也有二两银子了,估计够给你爷爷请大夫抓几剂药的,先把这一关过了再说。老夫人那里,我们另想法子,实在不行,我就把那银镯子给当了!”
小丫头的哭声一停,惊讶地抬起头:“涂婶子,你不是说,那银镯子是别人给你的,是要交给老夫人看的信物,你真要把它当掉么?”
涂婶子叹道:“只要能见着老夫人,有没有信物都是一样的,若不能见到老夫人,留着信物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快走吧,救人要紧。”
此时在小宅的花厅里头,张氏与柱国将军府老夫人正在抱头痛哭,两人本是相交多年的忘年交,老闺蜜,自打五年前赵郡公去世那一日,张氏从对方寿宴上离开,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了。今日重逢,两人都有些激动,赵玮和柱国将军府老夫人的丫环便在一旁劝慰。
哭了好一会儿,两位老太太才平静下来,拭干泪水,手拉着手坐下说话。
柱国将军府老夫人受了赵玮一礼,连忙扶他起来,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感叹道:“那年你还是个孩子呢,才到我腰这么高,跟着你祖母到我家里来做客,在院子里追着我养的小狗跑来跑去的,可讨人喜欢了。一眨眼,就长了这么大,跟你爹就象是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我看着你如今的模样,只觉得象是做梦一般,仿佛看到了当年你爹小时候的样子。”
赵玮红着眼圈,低头不语。张氏也含泪道:“正是呢,有时候我看着他,也觉得是看到了他老子。”
柱国将军府老夫人见她伤心,连忙安慰道:“老妹子,别难过。他父亲若知道他长得如今这般出息,心里定会高兴的。”
张氏微微一笑,握着她的手不说话。
柱国将军府老夫人见状,便与她说了几句家常,然后寻个借口,让赵玮和丫头们都退了下去,方才拉着张氏的手问:“那日听我媳妇说,跟你在广平王府见了一面,不知广平王殿下如今伤势怎样了?当真目不能视么?”
广平王因伤致盲,方才上书请辞储位,这件事在京城世家圈子里,还是个公开的秘密,一般百姓是不知道的,只听说他受了极重的伤,不能再做太子了。不过以柱国将军府老夫人的身份地位,要知道这个秘密,当然不是难事。
张氏便叹道:“殿下伤势倒在其次,要紧的是中的毒厉害。正是那毒伤了他的眼睛,若不是太医救得及时,只怕性命都保不住了。如今只能慢慢养着,兴许日后有转机也说不定。”
柱国将军府老夫人听了也有些难过:“难得有这么一位好储君,难不成就真的……”她顿一顿,“还不知新储君会是哪一位殿下呢,若依我的话,我瞧着广平王殿下的嫡子就很好,年纪不小了,人也聪慧懂事,大可以立皇太孙的。可惜皇上只肯在皇子里挑人,广平王殿下也不为儿子说句好话。”
张氏吓了一跳,忙道:“放着好几位皇子不挑,立什么皇太孙?老姐姐莫非忘了前朝靖难之变?我瞧广平王的意思,更乐意让乐安王为储呢。”
“这倒也是。”柱国将军府老夫人点了点头,“乐安王与广平王一母所出,年纪大些,人也聪明,就是从前不爱管事,总隐在广平王身后,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不过若定要从几位皇子里挑选一个新储君,他比旁人都要强得多了。”她压低了声音:“至少比六皇子强一百倍。”
张氏不解:“六皇子年纪尚幼,不过是陪跑而已,谁还能越过他几位哥哥,让他为储?老姐姐为何提起他来?”
柱国将军府老夫人冷笑了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她:“我问妹子一句话,妹子一定要老实告诉我。六皇子生母朱丽嫔,从前……你家可曾得罪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