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碧莲回到了内院中赵琇所住的厢房。
赵琇刚洗了头,披着长发坐在窗前练字,瞧见她回来了,有些吃惊:“不是放了你一日假吗?明儿在家吃过午饭再回来也不迟。”
碧莲有些不高兴地说:“姑娘别提了。我爹说,我大哥没地方住,横贤我在内院有自己的房间,家里那屋子,不过就是放几箱子东西罢了,先匀出来给大哥住,以后给大哥安排了地方,再把屋子还我,就把我赶回来了。”
这话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但碧莲心里怎么也不可能高兴的。那是她的屋子,跟在内院的房间不一样,因为是在自己家里,所以一些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可以无所顾忌地放在那儿。年轻女孩儿,谁没个小秘密呢?比如看着年长的姐姐们涂脂抹粉,心里羡慕,偏跟了个不爱脂粉年纪又小的主人,平日里想打扮都没机会,就悄悄用自己的月钱买了一两盒香粉胭脂或是金钗玉花收着,等回家时闲了,偷偷对着镜子装扮一番,纯粹臭美罢了。就算有人进房,也只有母亲一人,而母亲是过来人,不会说什么,她也不怕泄密。不象内院这里,因为她的主人赵琇是跟着老夫人张氏住的,管事的婆子比较严格,对丫头们的东西一直保持着关注,一旦被发现她收着这种东西,虽然不会挨罚,却被骂几句是逃不掉的,还容易被人笑话。
兄长虽是亲手足,但分开五年了,感情再深也是有限的,让他睡自己的屋子,盖自己的被子,翻出自己藏的东西……这种感觉怎么想都觉得很不爽。无奈碧莲拗不过父亲,母亲又没出来吃饭,似乎仍在生兄长的气,不可能帮她说话,她也只能忍了。结果一天的假期还未过半,刚吃了饭,连跟母亲说几句话、收拾收拾房间的功夫都没有,就被父亲给赶了回来。
赵琇打量着碧莲的神色,问她:“你大哥因为什么被带了回来,又因为什么被罚,你都听他说了吗?”
碧莲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大哥没说,但小弟回家说了,大哥是因为偷了主人家的东西,才坏的事。我真不知道他在京城待了几年,眼皮子怎么就这样浅了。若不是信得过他,老夫人也不会叫他去看房子,每年的工钱、补贴都不少,逢年过节的赏封也是上等,那么大一个宅子都归他管着,他哪里就缺了那点银子?如今差事丢了,名声也坏了,连累得一家人都没脸……”她咬咬唇,心里也有些生气。但愿内院的丫头们别打听这事儿才好,不然,闲谈时说起,她的哥哥是个贼,她还有什么脸面?
赵琇挑了挑眉,看来卢家人没把卢大寿犯下的最大的过错照实跟小儿子小女儿说,这是为什么?莫非只有卢大寿一个想要摆脱官奴身份,也许卢昌秀还有这种念头,但他的小儿子小女儿却还没受到影响?
赵琇觉得这是个好机会,碧莲虽然有种种缺点,但在她身边待了那么多年,早就有了感情,如果猛地把人送走,还是有些舍不得的,不过人要是不可靠,那再舍不得也只能放弃,趁着现在还有挽救的希望,她要试一试把人拉到自己这一边。
于是赵琇就吩咐碧莲:“上外头看看,可还有人在,如果有,就把人打发出去,我有话要跟你说。”
碧莲心里讷闷,但还是照做了,等她回到赵琇面前,赵琇已经写完了一整篇字,将纸笔放在一边,转过身正色对他说起卢大寿招认的事。
碧莲大惊失色:“什么?!这……这……”她话都说不出来了,在小二房侍候了这么久,她哪里还能不知道兄长这回犯的事有多大?她腿都软了,跪倒在地,哭道:“姑娘,我不知道大哥他怎么会……我和爹娘,还有弟弟,对老夫人、少爷和姑娘是绝对忠心耿耿的,我们可从没想过要背主!我是听爹说过,若是能不做官奴就好了,可我们也就是想想而已……”
赵琇弯下腰去拉她起来:“别哭了,要是不信你,我直接把你赶出去得了,还留你在身边做什么?”
碧莲想了想,稍微安心了些,但还是哭个不停:“大哥他怎能这么糊涂?!”
赵琇便道:“身为奴仆,不肯甘心认命,想要做回良民,这种想法不能说是错的。老实说,你们一家人,在这次事情出来以前,一向都非常忠心,要是有法子能让你们脱去官奴的身份,我相信祖母早就放你们出去了。正是因为律法不许,她才会留着你们,好歹在我们家,你们的日子还能好过些。”
碧莲不停地点头:“可不是么?我虽然羡慕嫁到外头去的姐姐们能做当家奶奶,日子过得好,可我心里也清楚,我是没有那个福气的。我如今侍候姑娘,虽然是丫头,可吃穿用度,哪一点比外头寻常人家的千金小姐们差?姑娘待我好,还让我读书识字,学规矩,学算账,长了这么大,除了那年从京里南下,我什么时候吃过苦?别家官奴过得可没我们舒服。娘常教导我们要惜福,我绝不会犯糊涂,做出让主人生气,又害了自己的事情来。”
赵琇非常满意,只要碧莲有这个觉悟,就不怕她会被父兄影响,做出背主之事。哥哥那边的卢小满,应该也是信得过的,否则哥哥一回家,早就把人赶出去了,身边也不缺这一个小厮。卢家两个小的,再加上卢妈都站在小二房这边,就算小长房拉拢了一个卢大寿又如何?至于卢昌秀,她还得再观察一下。
想了想,赵琇就对碧莲说:“你放心,虽然那是你哥哥,但他从来没回过老宅,这里的人不知道他性情,却清楚你父母姐弟都是好的,只要你们不胡闹,不做错事,无论你大哥怎样,都不会连累到你身上。”
碧莲神色坚定地点点头:“我绝不会跟他一起胡闹的,若他再做这样的事,我……我就不认他这个哥哥了!”
赵琇笑了,决定要给她一点甜头:“碧莲,你知道么?你爹也提过自己一时无法忘记祖上曾经是官宦人家的事,你大哥是因为听他说得多了,才生出了妄想。他指望小长房能帮忙,其实有些蠢,小长房要是有办法让他们光明正大地脱籍,祖母早就这么做了,还能等到这时候?小长房如今顶多就是有个六品的武官,我祖母还是郡公夫人呢,他们能做的事,我们做不到么?可见他们不过是哄你们的。”
碧莲听了,对小长房就生出了怨恨:“我哥哥是心存妄想,才会犯了错,原也没有害主人的心。可他们却是故意害人,又怕担干系,故意哄了旁人为他们卖命。老天有眼,真该一道雷劈了他们才是!”
赵琇笑了笑,继续道:“小长房虽然是哄你们的,但你们一家人,未必就没有脱籍的希望,只不过,可能不是人人都可以而已。”
碧莲吃了一惊,旋即大喜:“姑娘,你不是哄我的吧?”
赵琇白她一眼:“我哄你做什么?不哄你,你也是我的丫头,哄了你,你不也一样是我的丫头么?”
碧莲笑着凑上来道:“好姑娘,是我说错了,你消消气,跟我说说吧。”这几年里,张氏院中陆续有几个大丫头年纪大了被放出去配婚,其中不乏外聘的,虽然嫁的只是农户,或是小商人,但张氏出手大方,对身边的人绝不吝啬,每个人出嫁时,都陪了丰厚的嫁妆。那几个大丫头婚后生活美满富足,时不时回来请安,说起她们在婆家当家作主的情形,都说不出的得意快活,让她们这些小丫头也羡慕不已。不过她自家知道自家事,身为官奴,那种日子是别指望了,只要能在赵家下人里头寻个不错的婚姻对象,她就满足了。姑娘今天居然说她也有希望脱籍,怎让她不喜出望外呢?
赵琇就细细跟她说来:“咱们朝廷的法令,等闲是不让官奴脱籍的,只因本朝的官奴,来历你也清楚,太祖皇帝在时,最厌那样的人了,说来也是你们家祖上做错了事,因此子孙后代才会受连累。”
这个碧莲是知道的,早先赵琇给她说本朝历史时,就曾讲过。
“不过太祖皇帝也没绝了官奴的后路。”赵琇继续道,“他说,父祖是父祖,子孙是子孙,若是父祖做错事,成了官奴,后代子孙有爱国为民之心,也不能埋没了,因此,若是能为国家百姓立下功劳,便可脱籍为良民,有大功者,还有额外奖赏。祖父当年做了开国侯,得了十房官奴为赏,你们家是一房,另外几房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碧莲隐隐约约听人提过:“大姑太太那儿陪嫁去了一房,剩下的,想必都还在侯府呢,那年侯府大宅没入官中,他们也一并被收回去了。”
赵琇摇头:“被收回去的,只有五房,还有三房人,早就脱了籍了。他们家的男丁跟着祖父去边关打仗,死了几个,但都立了战功,因此不但全都转为良民,还有两个做了武官的,只是品级不高罢了。”
碧莲惊讶极了:“我从没听爹娘说过,这是真的么?!”
赵琇点点头:“自然是真的,祖母还跟我提过,祖父那时出征,也曾问过你祖父和你爹,要不要跟着一起去打仗,可他们回绝了,怕死在战场上,觉得自己还是在书房侍候更好些,因此就错过了机会。”
碧莲的心情有些复杂,父祖都是读书人,不敢上战场也是有的,怪不得他们。她重新看向赵琇:“姑娘提起他们,是说我们家也可以去边关试试?可我爹和哥哥兄弟都不会武艺呀?”
赵琇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告诉你,其实还是有光明正大脱籍之法的,光是我们家,就有过成功的例子。而在大姑母那儿,其实还有一个成功了一半的先例。”
碧莲催她:“姑娘快说呀!”
“姑母陪嫁的那一房官奴,有个女儿,后来嫁给了许家一个管事,生了一儿一女。听说那个管事后来为了救主人,受了很重的伤,许家就赏了他家恩典,把他儿女给放出去了,听说儿子在大店铺里做了账房,女儿也嫁进了殷实人家。”赵琇微微一笑,“姑母好人做到底,答应了他们夫妻,将来他们年纪大了,也一并放他们出去,与儿女团圆。所以,别看那官奴的女儿也是官奴,如今还在许家当差,但将来她年纪大了,却会成为良民,这不是成功了一半么?”
碧莲两眼发光:“姑娘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赵琇压低了声音,“虽然良贱不婚,比如你嫂子要嫁给你大哥,就得先卖身进咱们家做奴婢,才能和你大哥成婚,你直接嫁给外头的平民是不成的,但如果你嫁给一个不是官奴的男仆,就没问题。妻子随夫,你婚后就不再是官奴,而是寻常仆妇了。只要你丈夫被放为民,你自然也就成了民。虽说有些钻法律空子,但并未违法,主人家都点了头,谁还会挑你的刺呢?坏处只在于,这法子只能用在你身上……”
碧莲脸上兴奋的表情顿时僵住,呆了一呆,神色黯淡下来:“若只有我一个人过上了好日子,爹娘弟弟还在这里,那有什么意思?”
赵琇笑了笑,心里安定了许多:“他们在这里又不会受苦,你有什么可烦恼的?这就跟你那些姐姐们嫁出去做了殷实人家的当家奶奶,但他们的父母还在咱们家当差一样。你既然想出去,我就能帮你,你自己决定吧。”
碧莲想了想,觉得这也有道理,便重新露出了笑容,对赵琇道:“姑娘,你说得有理,待我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行么?”
赵琇挥挥手:“随你,反正你还没到嫁人的年纪,不急。”
碧莲松了口气,双颊飘起红晕。赵琇的话给她打开了新窗口,她忽然发现,原来律法不许官奴脱籍,其实也是有很多空子可钻的,女孩儿嫁给寻常奴仆再随夫赎身是一个法子,但男丁也不是就没法可想了。她脑子笨想不出来,还是回去跟爹娘说说吧,一家子脱籍办不到,但如果是一个一个来,兴许有法子可想呢?
想到这里,她看向赵琇的目光就带上了十分的感激:“姑娘,多谢你为我操心了,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赵琇笑笑:“报答什么?我们这么多年的情份,难道是假的么?只要你记得我们家的好处,好好做事,出去了也好好过日子,别象你大哥那样,跟我们家的仇人纠缠在一起,那就足够了。我不图你的报答。”
碧莲羞愧低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姑娘,我大哥……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小包东西来,贴身放着,又藏在我房间的屋梁上,鬼鬼崇崇的。”她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就是这个,我怕被大哥发现了,就倒了一些包起来。本想拿给娘看看的,可我还没见到娘,就被爹给赶回来了。姑娘瞧一瞧,看认不认得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