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岁那年,他父君才为他赐了名,熠杰。
他大哥唤熠明,二哥叫熠光,他的名字,还是蚺王爷爷修订族谱,父亲突然想到他尚未赐名,才让身畔的文官们随便择了一个杰字,安在了他头上。
他自幼就同母亲一起生活在蚺王宫枯叶巷尽头的安然苑内,据说安然苑中住着的都是犯错的王室亲眷。
里面的生存条件实在太艰苦,以至于被打入安然苑中的王族亲眷们要么受不了生存环境的落差自行了断了,要么来之后还要日日承受酷刑,日久天长身子扛不住,就悄无声息地没了。
自他刚记事时起,他就时常能在深夜听见不远处的荒废小屋子里传来女人的啼哭,男人的哀嚎……
每逢此时,母亲都会细心温柔地伸手帮他捂住耳朵,用轻淡的嗓音哄着他:“别怕,很快就过去了。”
他与母亲也是王室犯了错的罪奴,但他们只是被扔进来自生自灭,他的亲爹并没有赶尽杀绝,故而,他和母亲也不用似其他被丢进来的罪奴那样,日日都要被司刑官磋磨,变着法的大刑伺候。
他们母子俩之所以被打入安然苑,理由说起来,颇为荒唐。
他父君乃是蚺王长子,母亲本是蚺王长子皇妃的陪嫁丫鬟,在大皇妃的宫中做大皇妃娘娘的贴身女官。
他的存在,完全是一场意外。
大皇子自皇妃嫁来蚺族时起,便对他母亲心存觊觎,几次三番暗示皇妃自己想娶他母亲为妾室,都被皇妃装糊涂给敷衍过去了。
而大皇子这个行径,也令他母亲与皇妃娘娘离了心。
他母亲也从未有过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思,更明白些说,他母亲根本不稀罕做什么皇子妾室。
他母亲在本族,有一位心上人,两人早便商量好,等她三千岁可离宫了,就在本族举行婚礼,成婚共度余生。
母亲的那位心上人,一直在等着母亲。
母亲亦是整日里掰着手指头算年月,巴不得自己能早些离开蚺王宫,消失在大皇子的视野中……
但天不遂人愿,一次大皇子醉酒,不顾皇子妃的阻拦强行在皇妃的寝殿扒了他母亲的衣物,兽性大发地当着皇子妃面欺辱他母亲,任凭他母亲怎么哭喊反抗,痛苦求情,大皇子还是强势地不管不顾占有了他母亲——
那夜,皇子妃也受了太严重的刺激,被疾言厉色狠如猛兽的大皇子吓到瘫倒在地,绝望泣血。
他母亲失身后本想一条白绫吊死,但却被一同长大的皇子妃给拦了下来。
但次日天亮,皇子妃也因情绪崩溃伤心过度,失去了腹中两个月大的孩子……
醒酒后的大皇子对于自己一时冲动占有他母亲导致皇子妃被吓到流产而颇为愧疚,为了安抚皇子妃,大皇子将他母亲囚在了偏殿内,还向皇子妃保证,自己以后再也不见他母亲了。
他母亲也想不通,明明是皇子的错,为什么最后却要将一切罪责,推卸到她的头上。
左右她遭此变故也不想再见到大皇子了,便想着囚禁便囚禁吧,至少清静。
但她没想到,男人哄女人时说的话,向来都是不作数的。
没过几日,宫里其他两个没名分的侍女也相继被诊断出怀孕了,孩子,是大皇子的。
大皇妃痛心绝望地隔门向他母亲诉说不满,他母亲也只能在门的另一边,努力劝大皇妃放宽心。
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多心酸,也是徒劳。
大皇妃告诉她,蚺王已经下令做主,将那两名怀孕的侍女赐给大皇子做妾室。
原因是,王室的长孙皇孙不能没名没分地生活在外面!
大皇妃说,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拦着大皇子纳她为少妃。
而他母亲却坚定地告诉大皇妃,自己绝不会做大皇子的女人,不会做强奸犯的小妾。
不幸的是,不久,他母亲也被诊断出怀有身孕了。
大皇子欣喜若狂,当即就打算封他母亲为少妃,赐他母亲最好的寝殿居住养胎。
但他母亲拒绝了,饶是大皇子如何威逼利诱,他母亲都坚决不做大皇子的妾,不接受一个强迫过自己的男人做自己名正言顺的夫君,最终惹怒了大皇子,大皇子一气之下将怀孕的他母亲打入了安然苑。
就这样,他一降生,便生活在破败的冷宫,靠着母亲在后院种菜做菜粥填饱肚子,活到这么大。
菜种,是大皇子妃偷偷从门缝塞给她的。
偶尔大皇子妃还会塞点馒头肉食进来,都是背着大皇子做的,他们母子俩在安然苑住了多久,大皇子妃就偷偷接济了他们多久……
也许是因为接连有了两个儿子,所以他母亲生下的少君对他爹来说就不重要了。
他们母子被囚禁安然苑的那些年,他父亲从未来见过他们一次……
他们在安然苑的日子过得虽清苦,但却自在。
一百五十岁那年,他还是小小的一只,安然苑迎来了一名新人,按辈分算,他该唤她姑姑。
娘亲牵着小女孩的手,把小女孩带到他眼前,温柔和他说:“杰儿,这是花绮郡主,是你小叔公的女儿,也是你的小姑姑。”
他打量着一身低调白裙,眼睛水灵灵,炯炯有神,五官端正歪着脑袋同样用新奇目光望着他的小姑娘,很久,主动上前喊了她一声:“小姑……”
比他高两个头的白衣姑娘顿时双眼流露出欢喜之色,走过去,大大咧咧将他直接搂腰抱了起来,开心的抱着他,亲昵地用脸蛋蹭蹭他白嫩的婴儿肥脸颊,声似黄鹂,婉转悦耳:
“杰儿!以后我带你玩好不好,我和你们一起住!我们一起烤地瓜啊!”
他觉得眼前的姑娘很是自来熟,他有点经不住她一见面刚认识就这般热情。
不过,越同她相处,他越觉得,自己的这位小姑姑是个顶好的女孩……
她能干,任劳任怨,母亲将她带到身边本是见她年幼想着能顺手照拂她,可没想到她非但没有给母亲带来任何负担,还会主动帮着母亲挑水劈柴,种菜施肥。
母亲在月子里落下了寒病,每到冬天就见不得凉水,自花绮过去后,一年四季,她们所有人的衣服清洗都被她包了。
冬天来临,她还会特意提前就给母亲与他缝制好保暖的兔毛手套,她温柔善良,聪颖体贴,连母亲都说,她这个妹子,是老天爷对她的恩赐,是上苍送给她的开心果,小棉袄。
他打小就跟在花绮郡主身边一起玩,年幼时,是花绮郡主抱着他一起爬树掏鸟窝,长大了,便是花绮郡主牵着他的手,拉着他一起在院中疯玩奔跑,苦中作乐……
男孩子生长的速度总是比女孩子快一些,没过几百年,他的个头就已经超过了花绮郡主。
三百岁那年,皇子妃送了母亲一株大叶栀子花苗,母亲将花苗给了花绮郡主,花绮郡主特意在居住的小屋前,临水且通风的位置挖了一个坑,将栀子花苗埋了进去。
他在旁边,帮着浇水埋土。
“娘说,你喜欢栀子花。”
“嗯呐!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栀子花,我从前的寝殿门口种了一园子栀子花,栀子花夏日开花,可香了,我喜欢栀子花的花香!”
“那等我们以后有机会出去了,我也给你种一园子的栀子花!”
花绮郡主昂头,小脸抹得脏兮兮的,咧嘴冲他露出两排大白牙,开心说:“好呀!不过一园子哪够,等你出去了,得给我种一整个宫殿的栀子花!”
他目光真挚地坚定点头承诺:“好!我出去了,一定会给你住最漂亮的宫殿,给你种满一整个宫殿的栀子花!”
花绮郡主看着他认真的模样,也开怀地笑了起来。
五百岁那年,听说他的蚺王爷爷有点不大好了,他父亲乃是蚺王长子,名正言顺的储君,随时都有可能灵前继位。
许是害怕他父亲继位后又想起了他这位流落在冷宫的三儿子,他父亲的少妃们害怕他成为自己儿子的竞争对手,便悄然将疫毒下在了他身上。
他染病奄奄一息时,他母亲伏在他床前,握着他的手哭得肝肠寸断。
花绮郡主也疯狂向门外的侍卫们祈求,想请他们为他找个郎中来。
可那些守门的侍卫都是势利眼,结果,可想而知。
哪怕花绮郡主在门内哭着向他们磕头,磕的脑门流血,也没有一人肯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
就在他们母子俩快要绝望时,也是花绮郡主冒着私逃出宫被斩杀的危险,翻墙出了安然苑,还偷偷溜出了蚺族王宫,跑去外面采了能给他治病的草药。
她一身污泥掺着血迹,衣衫破破烂烂,脸也毁了半块,蓬头垢面地拿着草药再度出现在他母亲面前时,他母亲将花绮抱在怀中,痛哭着心疼责备道:
“傻姑娘!你到底去哪儿了啊,吓死我了,你怎么不声不吭,就消失了,你知不知道我和杰儿都担心死你了!”
她筋疲力尽地趴在嫂子怀中,努力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微笑,颤着声道:
“大嫂,我小时候看过几本医书,我知道怎么救杰儿……应该就是这几味草药,你别哭,杰儿一定不会有事的。”
那些少妃们为将他们母子赶尽杀绝,在安然苑下了法阵,严禁他们生火熬药做饭。
最艰难的时候,是花绮亲口将草药嚼碎了,嘴对嘴把药汁渡进他口中的。
所幸,真的捡回了他一条小命。
当他退了烧,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趴在自己身上累到沉睡的姑娘那半张血肉模糊的脸时,他终是心疼不已地掉下了两行清泪。
他能起身那日,曾抚着她的脸低声保证:“花绮,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花绮只是笑,点头道:“我信你。”
他们一同长大,朝夕相处同住一个屋檐那么久,即便日久生情,亦是情理之中。
可他却不敢向她表露真心,因为他还没找到机会离开安然苑,他没本事,给她更好的未来,他怕,委屈了他。
后来,蚺族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混乱,皇子妃也被囚禁了很久。
皇子妃再被放出来时,他却得知,他父亲莫名其妙地没了,蚺王爷爷最终将王位传给了他大哥……
因为是林少妃的儿子做了蚺王,皇子妃的日子也不好过,为了不连累他们母子,皇子妃后来极少再来看他们。
他们在安然苑的日子,一如既往的清苦,却也没因新蚺王继位,而变得更不好。
可能是因为那些人发现他们母子是真的对蚺王没有任何威胁吧。
又多年,他二哥和大哥反目成仇,大哥蚺王将二哥逐出了蚺族王宫。
又几万年,蚺王打算造反意图夺蛇皇的灵蛇山。
这些年里,整个蚺族都人心惶惶,倒只有他们三人,置身事外,生活得依旧惬意。
他年年都陪花绮剪栀子花枝根插,彼时安然苑已经被花绮种满了栀子花,夏天花开时节,他提着花篮子为花绮选花沐浴,花绮在花树深处泡澡清洗身子,他便坐在重重花影外为花绮望风,守着花绮。
其实也没什么可守的,毕竟那会子整个安然苑就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可他就是想离她近些,再近些。
哪怕有一刻钟未见到她,他都会心急难耐。
他到底还是等到了苦尽甘来的那一天。
他大哥造反失败,被蛇皇斩首。
而他运气好,被蛇皇选中为新蚺王……
离开安然苑那日,他终于有勇气主动牵起了花绮的手,带她挺直脊梁,风风光光的在诸臣朝拜下,走向了蚺族神殿,蚺王宝座。
可惜,没等他挑出一座最美的宫殿赠给花绮兑现儿时诺言,花绮就被他大哥的旧日亲信们给以帮她治病的幌子,囚在了那些人的地盘上……
花绮的旧疾,是当年偷跑出去给他采药时落下的,摔伤了腿,还断了几根肋骨。
彼时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囚禁花绮,明摆着便是想用花绮掣肘他,可他初登蚺王之位,根本没那个本事,与那些家伙对抗……
他记得最后见花绮的那日,花绮站在和煦的暖阳下,伸手,牵住了他,明眸善睐地和他说:
“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不会让自己成为你的软肋,杰儿,你放心大胆去做,我会是你的双翼,我等着,与你重逢的那天。”
为了花绮,也为了自己不再成为他人的案板之肉,他毅然选择与灵帝和蛇皇联手。
事实也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
他的花绮很厉害,联手青鸟为蛇皇提供了很多有利信息。
他与那位蛇界鼎鼎有名的靳少君,也不打不相识,出乎意料地志同道合,不觉中,便成了知己好友。
蚺蛇两族大战结束当天,他就迫不及待地捧着一大束栀子花前往蛇王宫去接自己心爱的女人。
彼时花绮正在和青鸟玩跳房子。
见到他,花绮放下衣裙,气喘吁吁,小脸红扑扑地朝他跑了过来。
他看出来花绮是想生扑他的,可不知什么原因,却在他跟前两步之遥处,顿住了。
女孩又激动又羞涩地昂头看着他,水灵灵的眸子里欢喜与爱意同存,心有千言万语,末了却只化为一句:“你来啦。”
她不愿扑他,没办法,他就只能主动些,亲自扑她了。
他上前一步,猛地将女孩拥入怀中,紧紧抱住,深深呼吸一口气,嗅到她脖颈里的淡淡栀子香,他心安了,弯起唇角,柔声回应:
“嗯,我来了,来接你回家了,我的、小花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