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好生死薄,我将书简放进袖子中,提起茶壶倒了杯茶,一昂头余光却瞥见了窗前的人影,他,怎么在茶花园子里?
我放下茶盏,轻步迈了出去。
当下时辰算不得早了,若是按着人间的时辰来算,现在也是夕阳西下时分了,他难道不累么?
“你在看花么?”我双手背在身后,悄悄探头朝他手边看了去,他掌心有几点红光萦绕,光泽渗入花苞,红色花瓣层层次第绽放,花芯生出了嫩黄花萼,颇为惊艳。“开花了……你竟有办法让它开花!”
他侧首看我,唇角上扬,直起脊背,身姿挺拔。“此地阴气旺盛,不适宜茶花生长,就算有你的灵力护着,它也会承受不住,我之前养过一大片茶花,对于养花的方面,有些造诣。”
我惊诧,不可思议道:“你家里也养了茶花?我以前在凡间的时候,听说大户人家都是忌讳养这个花的。”
“嗯,养过。养过很大一片茶花。”
我恍然顿悟:“怪不得你衣袖间会有茶花香呢,我听说人死了若心有执念,魂体也会沾染凡间的气息,云川,你有执念?”
“执念……”他语气变轻,唇畔笑色不减:“是啊,在等一个人,她没回来。”
“那个人……她去哪了?”
他抬袖替我摘下发间半片残叶,目光和煦:“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找了她很多年,都没找到。”
“那有可能,是真的找不到了。”我蹲下身,温柔抚摸那唯一一朵绽放开的茶花,“人活一世总有些得不到的嘛,况且你现在都已经是魂魄了,便不要总牵挂那些了,你要晓得往前看。对了,你为何不去投胎?或许下辈子,你会比这辈子过的好,做凡人的最大乐趣不就是能体验人生百态?”
他亦是在我身畔蹲下,一尘不染的白色广袖落地,轻阖目,嗓音喑哑:“我不想去投胎了,有些累了。”
“唔,做凡人,是有些累,不过……”
“小九。”他打断我的话,清眸似水,映出我的倒影,“让我留在你身畔,可好。”
让他留在我身畔……我咽了口口水,低头假装看花,“可,可以啊,我说过,你若是想留,留多久都行,你若是想走,也随时可以……对了,云川,你为什么总是叫我小九?我好像,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他怔了怔,“小九,不妨猜一猜?”
我蹙眉,不大乐意道:“让我猜?我平生最不喜欢猜这件事了。”掰开手指算一算,九这个数字,“莫非我是你碰见的第九个好人?又或者,你觉得九这个数字更配我?还难不成……你知道我的生辰?我生辰也有个九。”
他看着我笑:“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我昂头想了想:“若真的论起来,我也不清楚自己的生辰是何日,我是个孤儿,一生下来就被人送走了,阴差阳错被爷爷捡到,因为我是初九那日被爷爷捡来的,生辰便也定在九月初九。”垂首叹了口气,“看来,我和九可真是有缘分啊。”
“如此。”
我抬手抓住他的袖子,“你还没告诉我为何叫我小九呢。”
他静了片刻,淡淡开口:“我觉得小九好听,很适合你。况且这世上,我只想唯有我可以唤你小九。”
“哦……”含含糊糊,不明所以。
他伸出玉指托起那朵花,“小九喜欢茶花?”
“嗯,喜欢。”
“从此以后,我替你照顾这些茶花。”
“好啊。”
“小九,明日回来早些,我做饭给你吃。”
“……好”
关于我在青楼赎下云川这件事,第二日便一字不差的全进了谛听的耳朵,若不是碍于四海水宫的使者还在圣德殿,他当真不介意立即奔来阴律司找我八卦云川的事。
牛头马面从其他三殿的阴差头领手底下抢了不少壮汉来阴律司,原本我该做的事情都被人给接了去,当下也就只剩下给牛头马面当跟班,偶尔带着小鬼们去巡逻这两桩事情了。
彼时我刚从忘川那边游逛回来,司徒判官手底下的阴官便一路寻了过来,二话没说将我拎去了司徒判官的判官殿,说是司徒判官寻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让我以火速撵过去,去迟了半步还有可能要问罪。
我原以为司徒爷爷真的有什么大事要找我商量,上气不接下气的冲过去后才发现,司徒爷爷是在逗我玩!桌上两盏茶,一盏还冒着水雾,而司徒爷爷手中的那盏已经喝了一大半。谁家出了大事还能安心喝茶!
“其实也没什么事情,不过是爷爷近来有段时间没瞧见你,有些想念,适逢牛头马面去冥殿见阎君了,爷爷就趁机叫你过来尝尝这新采的花间无痕,来,尝一口试试可合口味。”
我累趴在他桌前,颓废的一头砸下去,“爷爷,您家江功曹拼了命的扯我飞奔过来,说是您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找我,若是我去迟了,您会把我扔下冥河喂水鬼的。原来这十万火急的事情,就是与你品茶啊!”
司徒爷爷慈眉善目道:“嗳~喝茶讲究个火候,茶凉了就不好喝了,这还不是十万火急?”
我彻底颓了。
“这次找你过来,除了看看你之外,就是想问问你,还魂书的事情,你可查到蛛丝马迹?”
我撑着身子爬起来,长叹一口气:“还没呢,我都私下寻了这样久,也没瞧见半分线索,阴律司拢共也就这么大一丁点的地方,鬼差虽然有九千,四功曹,八统领,底下还有十几名阴官,加起来也可捋的清,但这几天我根本没发现任何人可疑,还魂书丢失的地方也没什么指引,真是无从下手啊。”
司徒爷爷兀自添了杯茶,笑吟吟道:“这件事情,说是棘手也不棘手,说是不棘手,又有些麻烦,索性不是大问题,慢慢查便好。爷爷是想,你都来这里半个多月了,四大判官殿殿里的人你也都熟了,若是再过半个月还没有消息,你就不要隐瞒了,恢复真身光明正大的查,何况就算你查不到,上头还有圣德殿,九泉衙门呢,到时候总有人替你收拾摊子。”
“再过半个月……我怕会打草惊蛇。”
“无妨,阴律司最近总是我和你陆爷爷在打理,你一直不去赴任,也不大合适。而且,你整天这个样子,和牛头马面混在一起,爷爷实在不放心。”
他是怕我被那些男鬼给欺负了,不过,我这性子又有谁敢来主动招惹呢?
抬起茶盏抿了口茶,我点头:“也好,再过半个月,我一定去赴任,但剩下这半个月,还要劳烦爷爷和陆爷爷多费心了。”
“这是小事,阴律司乃是四大判官殿最重要的一殿,有爷爷帮你看着,定不会出事,你只需时刻盯着你手中那卷生死薄便好。”
“如仙谨记。”
阴律司掌管阴间律法修订与实行,但同时也掌管阴间的生死薄,凡人生死,皆在那一册之中。生死薄乃是冥界至宝,千万年来寄存在判官殿不曾有半分疏漏,堪堪可算是个镇殿之宝了,自然对于我而言,命丢了也不能把生死薄弄丢了。
同司徒爷爷品完了两盏新茶后我便风风火火的又赶回了阴律司,牛头马面恰好也在此时方从冥殿回来,同我打了个照面后拉着我去阴律司整理入殿新鬼的名单。
“和你说个好消息啊,昨日前去轮回的开阳星君啊,今儿我听轮回殿的老头说,他这一世投胎在一乞丐妇人的腹中,不仅他娘是乞丐,他全家都是乞丐,更过分的是,他三岁丧父,四岁丧母,此后一生都只能依靠着一偷鸡摸狗的舅舅。啧啧啧,让堂堂一个星君去做一辈子的叫花子,可真是委屈他了。”
我翻着案头上的书册,不以为然,“委屈?怎么可能,当叫花子能学到很多东西的,我师父说过,唯有接近穷苦百姓,方能学会生存之道,我当年拜师学艺的时候,师父可是让小师兄陪我在人间挨了三个多月的饿。”
牛头闻言也颇有感慨,“这样说,倒还真是这个道理。不过花花,大哥听你提起过你师父几次,不知你师父究竟是哪位不可一世的人物?”
“我师父……”稍顿了顿,我挑眉,继续查着卷上的名单,“不是什么大人物,只不过是一只居住在深山里的老狐狸罢了。”
师父是泰山府的正神,手下弟子个个不简单,若是真将师父的名号给报了出去,岂不是连我自己的身份都泄露了么。说他是老狐狸,倒是也不假,毕竟师父可是个上古大神,就我拜师这三万年间,他已大大小小坑了我几万次有余,平均每年都要修理我一次,实在让人脑瓜子疼。
“是哦,凡间都说狐狸妖是最聪明的了,看来花花你在人间那些年,你师父将你教导的不错。”
马面站在一旁沉默不言语,只抖了抖几册名单,唉声叹气。
我将目光挪到马面身上,“咦,二哥你叹什么气啊?”
马面二哥扶额,满脸生无可恋,“这还不是黑白无常最近上天了,冥殿需要人照应,阎君大人准备将我们哥俩暂时先召回冥殿侍奉。”
“回冥殿侍奉,那不是挺好的么?听说阎君大人性情潇洒,不拘小节,是个甚好相处的上司。”
马面闻言更郁闷了,拎着书册子往桌子上砸了两下,“侍奉阎君大人倒是没什么关系,只是近日忘川府的孟大司命要回冥界述职,孟大司命,她怕马……”
我抖唇:“怕、怕马?”
牛头也有些感伤,欷歔道:“是啊,阎君大人要我们哥俩将这牛头马面给收回去,幻化成凡人的模样。”
“那……不是很好么?我还没见过两位兄长幻化成人的样子呢。”我没心没肺的激动道,马面抬起蹄子揉揉脸,“可惜我们化不出人形啊,我们是混沌时期的走兽,自从来到冥府,还没人让我们幻化过……”
我细细琢磨,“化不出人形?怎么可能?”
马面继续扶额叹息:“我们修为不够,若能幻化成人形,自是早就化了,恐怕到最后还得去求阎君陛下帮帮忙才行。”
“幻化之术,我也会一些啊,若是两位兄长不介意,我帮你们试一试?”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牛头初听闻我会幻化之术府本是两眼泛光的,可后来仔细一想,又颓废了:“三弟,陆判都救不了我们哥俩,你是妖,你的灵力还不如咱们哥俩呢。”
我不甘心的追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万一成功了呢。”
趁着他二人没来得及反驳间,我抬手运起术法,一拂广袖,灵力落在了他二人的脸上,只消片刻间,那两张兽头便幻化成了凡人的面孔,马面是个文弱小生模样,而牛头则是个络腮胡子……
“哎呦,变了,当真变了!”牛头大哥最先反应过来,激动的摸了摸自己的五官,老泪纵横:“这么多年了,我牛头终于有张人脸了!”
马面的反应没有那么大,变化成了人形反而有些更郁闷,大手遮住眼睛,摇头沉吟:“哎,老子英俊的马脸,还是毁了。”
这俩兄弟此时的反应,可真是天壤之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