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的话撩得我耳垂赤红,我从他的怀中站了起来,顺便帮他整理了衣襟,想起了下午的事,我如今才有勇气问道:“之前在花亭,你是怎么了?为何,我好像看见你流泪了?”
他面不改色的平平静静道:“哦?有么?我记得不大清楚了。”
“难道真的是被术法震的脑袋犯迷糊了?”若仔细追究起来,实则是有这个可能的,毕竟云川只是个羸弱魂魄,连个鬼差壮实都没有,谛听本体乃是神兽,又是修炼了多年的老神仙,施法时产生的力量太大便有可能扰了他魂魄的神智。起初我还以为像云川这么稳重淡然的魂魄,是不会受法术太大影响的。但如今一听,方晓得他彼时是真的迷糊了。
脚下青瓦发凉,我回想道:“你迷糊了,她也迷糊了,看她在你腿上哭的那么伤心,不知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件事,便要问你了。”云川一手抻开袖口褶皱,嗓音板正:“她是你的幻体,若你都不知道,旁人又如何知晓呢。”
“也是啊。”我气馁的叹了口气,昂头看暗青色的天,料峭清风扬起了我的长发,我张开双臂闭上眼睛:“阁楼上的风景很好啊,冥界的景色,其实也没有传说里那般荒僻。阿阙,等爷爷回来了,你有没有兴趣跟我去看蓬莱的七日雪啊,听说蓬莱仙境的七日雪很美,七日里每天都会绽放出一等花镜,我很久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了,奈何师父不允我下山……我以前跟过东华帝君学过炼丹之术,他也算是我半个师父,等我们去蓬莱,就在东华师父宫里借住一阵,你说……”
转身询问他,谁知却一头撞到了他的胸膛上,他握住我的肩膀捞我出来,目光清亮的问我:“小九,你方才唤我什么?”
“方才……”我摸摸脑袋:“阿阙啊,你之前不是让我唤你阿阙?”
“可你,后来甚少唤我阿阙……”
“唔,我是觉得阿阙这个名字显得亲近些,就像你唤我小九。总是云川云川的唤你,我觉得麻烦,不过说到这,我却想问问你,阿阙这个名字是你在凡间的名字么?我好像在生死册上见过你的凡人名字一次,可,我忘记叫什么了。”
他微微扬唇,“不是凡间名字。”
“那是哪里的?”
“你猜猜……”
“我猜?”一听到这两个字我便晓得没戏了,他向来会敷衍,只要遇见不想告诉我的事情都会让我猜,但每每当我猜不到的时候,他都会在我兴致消散干净后再重新告诉我答案,像是故意的!
左右我们以后在一起的时日还长,他的秘密我定都能知道的清楚,不过是时间关系罢了。
冥界的夜空瞧不见繁星当头,不过却能看见浩瀚光海,暗青色的光芒将天空映照成一盏琉璃宫灯,碧光浮影内似蕴含着繁华锦绣的大千世界,瑰丽诱人——
眨眼间两日的时光便已经过去了,司徒爷爷定下了今日四司同聚,一是正好逢上了每月一次的判官殿四司例行会议,在鬼差中又被称作批斗大会。二是正好让我在众人面前露个脸,免得又发生上次那样的状况,被鬼差们误当做通缉犯给抓了。
自打上次同绛璃等人表明了身份后,冥府这两日关于我这位女判官的传闻可谓是日益渐猛,好在绛璃回冥界并未将我的事情传扬出去,只任由底下的人胡乱猜测。就连牛头马面都不知晓,我就是那传说中迟了整整两个月才上任的女判官。
一早收拾好了装扮,我便来了判官大殿与几位老判官碰头。判官殿乃是冥界重要机构,常日里都是一名判官一座大殿,各有各司的总管之处。只有遇见了什么难断的案子或者每月开例会的时候才会开启这座巍峨肃穆四司判官大殿。大殿造的极为庄严奢华,地面与桌案皆是以黑曜石铺就,正堂一面漆黑色熠熠生辉的牌匾上用着赤金镶了功德无量四个大字,牌匾下方正放四张条案,每张条案桌角皆各放着青铜雕刻而成的麒麟香炉。
殿内八根墨色玉柱分列两排,干净无瑕的地面上反射着夜明珠的光华,脚步落地,声声清晰。
“今日便算是正式走马上任了,以后有什么不懂的事情,多问一问本司的功曹,问你陆判爷爷也可,总之咱们这四司都是互帮互助,互相扶持的关系,你新官上任,有什么棘手的事情皆可来找三位爷爷。不要担心害怕,大胆的去做就行。”
“是啊,你如今年岁还小,本判和司徒老东西一直在担心,这阴律司的事物你可能处理的过来,若是处理不过来,我们手底下倒是有不少做事稳重的功曹,到时候可以分给你,暂时帮帮忙。”
崔判官立在我右边,对于陆判和司徒判两位爷爷的话倒是不大赞同,操手站在一束夜明珠的光华下挑眉道:“你们两个啊,就是瞎操心,这如仙眼下已经三万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无须你们日日照看着她小心摔着碰着的。况且这丫头的师父可是东岳大帝那个老人精,师父为人精明,这徒弟的能力自也是毋庸置疑的。咱们不放手,这丫头就永远也长不大,咱们总得让她自己先去亲身试一试才好。你忘记了前两日常上君那个案子就是她办的了么?这丫头可没让咱们几个老人家失望。”
司徒判爷爷捋着花白的胡子点头:“说的也是,哈哈哈,只怪啊,这丫头从小就是在我们这几个老头子的跟前长大的,名义上虽是钟老头的孙女,可实际上啊,这丫头就是我们四个的亲孙女。”长叹一口气,略为伤怀道:“想当年啊,我们这些老东西在冥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可纵有名气又如何,不还是连最亲近的人,都留不住么?陆老头的孙儿,崔老头的弟弟,钟老头的儿子儿媳,还有我那尚未出世便同他娘一起羽化的儿子……哎,造化弄人,到头来,咱们判官殿,就只生下了仙儿这一根独苗了。”
“司徒爷爷。”见他伤心,我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他无奈的摇头一笑,拍了拍我的手背叹道:“都说咱们判官殿样养不住娃娃,仙儿好不容易长这么大,我们自然要操心些。”
陆判官闻言也感伤了起来,双手背到身后,昂头看那功德无量的牌匾,“咱们判官殿啊,是功德无量了,可,何时才能功德圆满,何时才能是个头呦。”
“爷爷,你们现在不还有我么,我现在回来了,可以在你们膝下承欢啊,我会孝顺你们的。”我轻声同他们三位道:“如仙的命是你们给的,从此以后,如仙就是你们的亲血脉亲孙女,你们也就是如仙的亲爷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这一点都不会改变的。”
“你啊。”陆判官沉笑,看了我一眼慈爱道:“你若真有孝心,有事没事来陪陪爷爷们就好,你晓得,老东西岁数大了,就怕孤独。”
“嗳,还有一点。”崔判官眉飞色舞的接道:“你这丫头年岁也不小了,也是时候该考虑为咱们判官殿延续香火了,小仙儿,你来告诉爷爷,可有如了心意的人?爷爷们商量商量,一早儿以判官殿的名义前去下聘礼,好早给咱们判官殿再添个娃娃。”
“这……”我满脸通红不好意思的低头道:“哪有,爷爷你们想多了,如仙还小。”
陆判官一听便愁了,捋着胡子思虑:“这样说就是没有了……哎,不过没有了也好,爷爷们可以替你物色物色。”
“是啊!说到这个,我前几日正好见到了清虚鬼族的少公子,长得是一表人才,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算起来年岁也和仙儿差不多。”
“还有那往生殿的大殿下,生的也不错,貌若潘安,还知书达理。”
“呸呸呸,往生殿那可是十殿出了名的尖酸刻薄狡猾无耻,咱们仙儿要嫁就要嫁个品貌双全的,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揣着当花瓶啊!”
“要不物色物色天界的?普善尊神家的儿子倒是不错,听说没娶媳妇呢……”
“那咱们的仙儿以后岂不是要嫁到天界?不行不行,太远了。”
“还有九泽君主家的那个,算起来只比小仙儿小一万多岁……”
三位老人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着,我欲要上前插话:“那个,爷……爷爷?你们听我说啊!我、我还小我还不想嫁人,你们不用这么早给我寻对象,那个爷爷……”
干吼了半晌,依旧没有能融进热烈的讨论中,我颓废的咽了口口水,想要阻止,奈何这三位老人家如今寻到了共同话题,此时讨论的甚是激烈,完全忽略了一旁干巴巴瞪眼的我……
三位判官大人讨论了足足半个钟头,罗列了大小名字拢共有四五十人,末了还是没有挑出合适的人选,若非殿外铜钟此时敲响,他们三位八成是能就着这个话题讨论上个三天三夜。
铜钟一响,便是诸位功曹阴帅携鬼差阴兵前来拜谒的时辰了,地府判官殿拢共有阴兵二十万,每司五万,其中功曹每殿四名,阴帅每殿两名,大小阴官每殿不一,但细细盘算下来也有不少号人,下面还要加上每司阴兵大统领小统领数人,此次拜谒四司判官,纵使这判官大殿宽敞明亮也经不住二十万人马一起来挤,故在多年前几位判官便已商量出了新规矩,阴兵拜谒这一项改为只每年一次,至于每月一次的例会,都是在判官殿门下已经修炼出个功德,且位居大小阴官之职的鬼差才能进得大判官之殿。
此举虽大大的改善了判官大殿的拥挤情况,但这每司手下的大小阴官细算下来也是个不小数目。单单阴律司的阴官记载便有几百份,四门判官司人数加起来,少说也有近千人。
待众阴官进殿时,几位判官爷爷已经威严落了座,人手一盏新茶,品的甚是自在。黑压压的一片人影鱼贯进了大殿,每司大功曹领头,身后随着身穿一色官袍的诸位阴差,迎着皎皎银光迈上黑曜石铺就的地面,步履生风整致的站定在殿中央,齐齐俯身下跪,山呼千秋。
为首的十六位功曹手持圭臬迈步向前,朱蓝紫墨四色锦袍交错站定的,躬身叩拜,字正腔圆轮流道:“赏善司已至,无缺席者。”
“罚恶司亦无。”
“查察司缺一者,乃为本司喻少使,三日前被判官大人派遣去了妖界,至今尚未归来。”
“阴律司已全部到场,未有缺席者。”
四司功曹们依次禀了本司的人员情况,堂上三位判官交头议论了两句,随之司徒判官道:“尔等先退下罢。”侧首示意身畔的司礼阴官,司礼阴官上前,自袖中抽出一张玄色搭金线的锦帛圣旨,正色与众人高道:“恭迎新任判官花如仙大人。”
掀起袍摆跪下身子,殿下众人皆是低头往两侧分立,齐齐扬起袍尾俯身半跪叩拜。
黑压压的人海中,我沉步顺着众人分出来的那条大道往前行,步子落在明亮的地面上,脚步声掺杂着满殿阴差的呼吸声,行到牛头马面跟前的时候,那牛头竟忽的一甩头,打了个喷嚏,傻乎乎的道了句:“好香……”
好香?我本能的顿了一步,低头瞄了那牛脑袋一眼,只见背地里马面正伸手往牛头的腰间狠狠拧了一把,这一把拧下去,牛头愣是没敢出半声。
司礼阴官黑着脸起了身,一派威严的喝道:“牛头马面两位大人,不可无礼。”
“是。”
“是。”
两兄弟如出一辙的颤巍巍伏地将脑袋埋得更低些。
我憋住在心里笑,面上还是本本正经的模样,大步行到那司礼官的面前,俯身跪下,静听圣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