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假装咳了声,正色道:“云清神君,你,是九重天的神仙,不该在九泉衙门多做逗留,这样,不太合规矩。”
“我已同子梨上神禀报过人间的事情,子梨上神允我,在人间多留两年。”
“两年……”这位子梨上神待下属,未免也太仁厚了些。
他低声提醒道:“染染,你忘记了么,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是啊,我怎么忘记了,人间数年,天上不过弹指间罢了。
他见我脸色不好,便轻声责备道:“连吃饭,都不专心,你若再不吃,便要被谛听给抢完了。”
一顿饭后,谛听搂着圆滚滚的肚子滚回九庆殿睡觉,云清便欲动手收拾碗筷。我赶忙拉住他的手阻止道:“你真当我,是将你留下来当厨子的吗,这些事情自然有人去做,你,先歇息歇息吧。”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我搭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我顿时便明白了些什么,极快地收了回去。
“鬼君大人。”令影的声音隔着殿门传来,我正愁寻不到借口离开,令影此时出现,堪堪是我的救星。我仓皇起身,心慌道:“本君还有事情要处理,就,暂时不陪你了。”
他眸眼携着笑意,对我的背影浅浅道了句:“好。”
我几乎是小跑着离开大殿的,令影见我这样冒失地跑出大殿,亦是别有用意地挑了挑眉头,道:“大人的脸……”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皮,颇为烫手,令影这厢知道的,似乎有些多。我咳了两声恢复往日模样,吩咐随侍道:“你们先去收拾大殿吧。”
宫娥们很是乖巧地屈身一礼:“是。”
令影随我回了九泉大殿,边走边道:“大人命属下派人在人间盯着那人的动静,属下近日发现,那人收集魂魄之后,竟能将魂魄的气息遮掩个干净,属下亲自去扇铺瞧过,那里并没有生魂的存在。但他的容身之所,除却了扇铺之外,并未去过其他地方。如今九重天那边也曾有神君为此事下凡,他该是不可能将魂魄藏在九重天上。”
“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以他的能力将魂魄藏于九重天,也是轻而易举。不过那日我吹奏引魂曲,扇铺之上确然有怨气。除了这些,你可查到花娘最近都与谁接触了?”
令影道:“花娘倒是没有异样,这几日京城中侍郎府中的大夫人过生辰,特意在扇铺定了折扇几十把赠人,花娘这些天,一直都在常府中做扇面。属下偷偷趁着花娘不注意取了一把折扇回来,大人您请看。”
他从身后幻化出一把湘妃竹的折扇,我接过折扇展开扇面,扇面上只简单绘了些红梅白雪,甚是普通,与平常的折扇毫无异样。我翻过扇子,仔细打量了阵道:“难道是我猜错了吗?这扇子,并无问题。”
令影犹豫片刻:“或许那花娘只是与那人相识罢了。属下在花娘的身上,寻不到半点异于常人的气息,可以判定她是凡人。”
我将折扇放下,仔细算了算,已有六日了。
“阎君命本君亲自去查这件事情,六日过去了,还无结果。你吩咐下去,本君要亲自去人间,小留上半个月。”
“君上你真的打算亲自去人间?”令影尚有些担心。我点头道:“有些事总得亲眼去查方好。你命人给本君虚拟一个身份,再在京城中置一处宅子,无须太过奢华,能与那侍郎府搭上关系便好。”
令影点头道:“好,属下这就去办。对了,但不知大人此次去人间,可带随身侍卫?”
我道:“不必了,带的越多,反而不好办事了。谛听常在人间走动,带上他便好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
“明日一早?是否太紧促了些?”令影不放心地问道。
“不急,快去快回。本君不在的这段日子,还需劳烦你为本君看好这九泉衙门。”
他守着九泉衙门上万年,事事皆是用心妥当,将九泉衙门交给他,我最是放心。
“那云清神君,是否也会随君上前去人间?”
他?这个问题我倒还真的疏忽了,不过,云清是外客,若让他一人留在九泉衙门,更是不合规矩。但他身上的伤……穷奇兽乃上古凶兽,多年来祸害一方,前去降它的神仙也屈指可数,云清能活着从穷奇兽手中逃回来,便是万幸了。
“容本君再思量思量。”
处理罢了九泉大殿的公务后,我便准备写份折子送去冥殿,先将人间的事情同他仔细说一说,再禀明他明日离开九泉之下的消息。
只是我这一份奏折方写了一半,便又见一鬼差诚惶诚恐地进了大殿,凝声道:“启禀君上,阎君陛下驾到。”
彼时我正奋笔疾书着,蓦然听见这句话,颓废地舒了口气,当真是说阎君,阎君便到了,且他这一百年来,下九泉的次数有些勤……
合上奏折,我拂袖起身,殿外的鬼差侍女跪成了一片。青衣男子款款走进大殿,满面桃花,如沐春风。我俯身扣袖向他一礼:“阎君。”
他提着扇子和蔼道:“不必多礼,本君今日前来并无大事,一是为了看看你将那件事情办得如何了,二是,来你这避避难。”
“避难?”我诧然。他幽叹了声,道:“说来,本君也不怕在你面前丢人,本君是被你嫂子给赶出来的,她啊,最近以来,脾气越来越大。你说以前的时候本君还能去孟娴那黄泉躲一躲,现在孟娴走了,本君也只能来你这避难了。”
女官呈上一盏他爱喝的茶,他皱着眉头掀起茶盖,悠悠拨着茶水上的嫩芽,心虚地道了句:“这女人啊,就是麻烦,想她上次和本君闹脾气,可是收拾好了包袱一声不吭就走了,本君寻遍了整个冥界都没找到她的踪影。后来冥王大人从九重天送过来一份书信,说是她跑去了玄浮殿,日日缠着冥王殿下睡一间屋。天帝忍了两日,终是忍不住了,要亲自下旨拎本君去九重天给她赔礼道歉,好早些送走她这尊大神。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这次本君可不敢再让她离家出走了,索性,本君先在她眼前消失一阵,让她好好消消气。”
阎君这日子,表面风光无限,实际上却是苦不堪言,想当年阎君老人家还在做大司命的时候,是如何的风流倜傥,后来娶了媳妇,就迫不得已从良了。
他饮了口茶,见我未开口说话,便咳了声道:“当然,本君说的女人,你除外。”
“嗯?”原本还在斟酌着如何同他开口说人间的事情,倏然听他此番形容,我顿了一顿。
他倚着茶几慈爱道:“你来冥界这八万年里,无情无欲,待谁都是副冷冰冰的态度,九万年里无一朵桃花也就罢了,听说连和孟饮的事情,都吹了。”
“你也知道此事了?”我不敢相信地问他,原本我是打算将此事当作从未发生过,让它过去便算了,但如今似乎整个冥界都知道我被孟饮给甩了……
“出了如此大的事情,本君又怎会不知道。人是谛听打的,头一次他便去了冥殿状告谛听,本君倒着实没想到,谛听这小子竟长出息了,一次不够,第二次又去报仇了。”他轻描淡写地道,“人间有句话,叫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见近白染者,不想变黑都难。”
我颤了颤唇角,试探道:“那你打算,如何处置?”
他瞥了我一眼,唇角上扬,凑近我些道:“还能如何处置?谛听他在你这里谪居了几万年,像孟饮这等后来成神的人,自是不知他的身份。他虽往日疯疯癫癫的,可毕竟是冥王的徒弟。冥王的夫君又是天帝,这沾亲带故的关系,你说本君若真的怎么着谛听了,他师父不得剥了本君的皮。”
“原来堂堂冥界之主阎君大人,也有忌惮的人。”我好笑地将折子递给他。他收过折子,温和道:“你并非不知道,这世上能降得住冥王殿下的,便只有天帝了。冥王掌管整个幽冥界,我这个下属,怎敢违背她的命令。”
我轻笑了声,端起桌上的茶盏,茶香扑入鼻息。我忽然想起了云清的事情,顿住了手上动作,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此事,下官,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阎君殿下。”
“但讲无妨。”
我将茶盏重新放回桌上,沉声道:“云清,他究竟是何人?”
阎君大人扬调“嗯”了一声,偏头看我,从容道:“人是你救回来的,他是谁,你不是该比本君更清楚吗?”
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心尖的悸动,呢喃道:“他的样子……”
“和帝晔,太相似了对不对?”阎君接过我的话,“世上有相似之人,巧合而已。何况,帝晔早就陨落了,这是三界皆知的事情。”
“我也晓得他不是帝晔,大抵,是我想多了吧。我起初还担心他来九泉之下,乃是有目的。”
阎君笑道:“着实有目的,为了保命。穷奇兽的伤毒,唯有断肠草可解,他的伤是你与司药亲眼所见,你还怕他欺骗你不成?”玉指搭在翠玉茶盏上,他不疾不徐道,“小染,世事无常,九万年之中,人间历经了多少次沧海桑田,多少繁华都不复存在了,往日的九曜宫也一样,你们无法回到过去,帝晔也不能再起死回生了。”
我抓紧了袖子,其实,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人一旦得到过,就会害怕失去,一旦失去了,就会卑微地以为,能有机会重回当初。
“其实他初来冥界的时候,本君便已经命人查过了,他前几万年一直在人间修行,乃是子梨上神手下的战神。日前穷奇兽危害人间,天帝便命子梨上神将此事给办了,子梨上神遣了一位上仙前去,这位上仙便是云清。医治他的药在冥界,你以为如无本君的默许,他一身有重伤命不久矣的人,能走进鬼门关吗?”
“这件事,你却没同我说,万一……”我踌躇愧疚道,“万一令影将他当作刺客给杀了,我岂不是白白伤了他一条性命么……”